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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為人臣者

    少年的矯情之處在於,他們做錯了事往往還嘴硬,以為自己能承擔得起後果,在即將面對強大的實力碾壓之前,仍梗著脖子說「大不了一死」。

    自以為形象高大偉岸,可憐而不自知的是,性命是他們承擔後果的唯一籌碼。

    顧青懶得理會宋根生的矯情,反正揍完他後顧青的心情好了許多,揍他沒別的目的,也完全沒有教育他的念頭,純粹只是為了撒個氣而已。

    宋根生癱坐在屋子裡,神情很沮喪,顧青對他的不搭理態度似乎比揍他更令人傷心。

    顧青走出屋子,神清氣爽地伸了個懶腰。

    從長安帶來的兩家親衛和江湖好漢們已經入駐縣衙,在差役們各異的眼神里,好漢們咋咋呼呼地各自坐在縣衙後院裡擦拭兵器,磨刀,飲酒,莊嚴肅穆的縣衙頓時一片烏煙瘴氣,實實在在地經典表達了何謂「鳩占鵲巢」。

    顧青將李十二娘請來,二人商議了一下,決定派出幾名親衛分別前往青城縣郊外的不同方向,找個隱蔽的地方守著,若發現濟王府死士的蹤跡便馬上回城稟報。

    商議過後,顧青環視縣衙四周的環境,看著縣衙里的差役和下人暗暗皺眉,最後將宋根生拎出來,讓他下令給差役們放長假,事情沒解決以前不要來縣衙。  

    不出意外的話,縣衙應該便是接下來的主戰場了,不相干又幫不上忙的人必須要遣散。

    宋根生大怒,梗著脖子說豈可因私廢公,賊人要殺便殺,縣衙公務卻一刻不可停云云。

    於是宋根生又挨了一頓揍。顧青笑吟吟地將他拎進屋子裡,關上房門一通猛踹。這孩子心性不錯,有名門正派少俠的嘴臉,不過必須適當糾正一下太過正義的形象,否則繼續發展下去的話會變成朝堂清流言官之類的人物,這種人比小人更可恨。

    挨了揍之後的宋根生走出房門,在差役們面前冷著臉宣布縣衙放長假,縣衙內自縣令以下,包括縣丞縣尉主簿和差役等等,全部回家休沐,數日後可回衙署辦公。

    接下來顧青開始在縣衙內布置機關。

    個人武力基本等於渣的情況下,顧青只好靠機關最大限度地給敵人製造傷亡。

    一排削尖了的竹子被固定在縣衙前院的廊柱上,院子中央仍舊是挖坑,坑內布滿了倒立的尖刀尖刺,左右兩側裝上了勁弩利箭,前堂中央上方的房梁倒吊幾籃石灰粉……

    短短一天的時間,縣衙已被顧青布置成了名符其實的龍潭虎穴,可謂步步殺機。

    傍晚時分,顧青和張懷玉走出縣衙,沿著縣衙外的一條直街緩緩而行。顧青一邊走一邊看著街道兩邊的商鋪,神情若有所思。  

    張懷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大半年沒見他,總覺得顧青有了一些變化,他的身上多了一股以前沒有的魅力。顧青在長安經歷了什麼,張懷玉不甚了解,但她知道一定是非凡的經歷,才會讓這個少年郎有了如此變化。

    「你在想什麼?」張懷玉看著左顧右盼的顧青道。

    顧青看著兩旁的商鋪,沉思道:「如果在街道兩邊也裝上機關,濟王府的死士從踏上這條街開始,便等於踏進了鬼門關,若是在這條街的盡頭再安排十來個善射的伏兵,死士好不容易闖過街道兩邊的機關,心理上剛剛鬆懈下來時,伏兵再用勁弩弓箭幾輪齊射,估計至少能賺一二十個……」

    張懷玉失笑道:「你這點心思全用在旁門左道上了,不知你怎麼想出這些殺人的東西,難怪從來不肯好好練功,原來是自己懶得動手。」

    顧青笑道:「用腦子殺人比動手殺人更利落,也更安全,你們這種親自上陣跟人拼命的,叫匹夫之怒。」

    張懷玉神情浮上擔憂之色,道:「濟王府來了多少人?」

    「據說一百多個,也許不止,如果濟王聽說我已不在長安的話,可能會增派死士過來。」

    張懷玉回頭望向縣衙方向,苦笑道:「宋根生把那姓蔡的豪紳斬了,後來還拿問了幾名豪紳,把他們的田產全部充公後,派出差役在縣外郊道上攔截流民,將他們請了回去,將那些土地田產分給了流民,眼下土地還在分配之中。」  

    顧青道:「他有他的苦衷,縣內近半的土地被豪紳拿捏控制,他這個縣令如果再不做出改變,除了辭官便只能想辦法調離青城縣,不管哪種方式,最終苦的還是治下的農戶子民,宋根生是個有良心的人,他做不出這樣的事。」

    「他是好人,可惜不適合當官。用這種方式改變現狀,極其艱難。」

    顧青的眼神變得迷濛,輕聲道:「欲變亂局,權貴圈占土地的問題終歸是要解決的,往好的方向去想,宋根生所為或許能作為日後之借鑑,我也想看看那些權貴們的底線在哪裡。」

    張懷玉赫然盯著他的眼睛:「你也有改變土地被圈占的想法?」

    「有,但絕不像宋根生這般做法,那是找死。」顧青笑了笑:「我如果來做的話,或許會溫和一些,也或許……會更激烈,如果有絕對的實力,索性將天下的權貴趕盡殺絕,天下的土地重新平均分配給農戶,下一個盛世便不遠了。」

    張懷玉笑了:「我果然沒看錯你,你胸有大志,只是隱藏得很深。」

    顧青看著她道:「你不覺得我這個念頭大逆不道嗎?將權貴趕盡殺絕的意思懂嗎?」

    張懷玉深深地道:「江山,有德者居之。」  

    顧青忽然笑了:「賢相之後,為何會說出這句話?」

    張懷玉嘴角露出一抹譏誚般的笑意:「賢相最終的結局仍是一枚棋子,用過之後棄如敝履,滿門差點被滅他仍視如不見,你以為賢相之後還能剩下幾分忠心?」

    顧青擺了擺手,笑道:「不說這個,被外人聽到真會掉腦袋的。沒實力以前莫說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題。」

    張懷玉垂頭輕聲道:「我們能撐得過這一關嗎?」

    顧青嘆道:「不一定,看造化吧。王府豢養的死士想必身手都不弱的,我們不得不拼命。」

    「你有大志向又有本事,這次你本不該來。你若死在這裡,未免太可惜了。」張懷玉輕嘆道。

    顧青笑道:「確實有些遺憾,但我不後悔。以前覺得做個無情無義之人能得到更多的利益,如今我卻覺得,利益並非人生必須追求的東西,做個有情有義的人或許會更快樂,我呼吸人間的空氣,並享受這種快樂,如果死了……那便死了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已懷必死之心了嗎?」

    「每一次拼命,我都懷有必死之心,唯有不怕死,才能看到生機。」

    …………  

    親衛被派了出去,守在各個通往縣城的郊道邊。

    縣衙內,親衛和江湖好漢們枕戈待旦,每個人的神經如上了弦的弓緊緊地繃著,他們被顧青安排在外面街邊的商鋪內,以及縣衙內的廊柱後,花園灌木叢中,屋頂房梁,堂後屏風等等各處。

    顧青神情凝重地四處查看,仔細地一遍又一遍檢查自己布置的機關。

    根據顧青的判斷,對方大半的可能會在夜晚發起突襲,突襲的地點便是縣衙,宋根生便是他們必須擊殺的唯一目標。

    白天外面四處布有斥候,縣衙內頗為輕鬆。顧青巡察了幾次後,便看到宋根生和陳扶風,羅非等人坐在縣衙正堂的台階上,眾人正談笑風生。

    顧青好奇地湊上去,羅非性格最為開朗,急忙讓了個位置出來,笑道:「顧賢弟快來,你這位兄弟是條好漢,羅某佩服得很。」

    顧青暗生嫉妒,宋根生何時有了主角光環,竟被眾人如此推崇?他只是個配角呀。

    坐在宋根生對面,顧青皮笑肉不笑地道:「莫非這位宋好漢做了什麼行俠仗義之事?」

    宋根生臉一紅,尷尬地咳了幾聲。

    羅非搖頭,正色道:「行俠仗義之事我等做得多了,算不得什麼。這位宋縣令卻能不懼強權,殺了豪紳,將土地分給失地的農戶,這比做一百件行俠仗義之事更有意義,蒼生之苦,源起於土地,宋縣令有殺豪紳分土地的膽色,無論如何,當得起一句『好漢』,就憑這一點,羅某這次賣命給他亦無悔無憾。」  

    陳扶風也在一旁道:「顧賢侄,你這位朋友是個好官,不僅是殺豪紳分土地,上任不到半年,他引都江堰之水入縣,讓農戶開墾荒地種植桑麻,更鼓勵婦孺在家養蠶生絲,縣城內也多開了一條街道用於招攬外地商賈買賣本地特產等等,這些皆是善政,宋縣令確實是個好官兒,我等心服口服。」

    顧青頗為意外,來到青城縣後他忙著布置機關,忙著分配人手,判斷敵情,與宋根生的交集並不多,除了揍過兩頓外,基本沒怎麼聊過,他沒想到宋根生上任縣令後居然做了這麼多事。

    「懂得鼓勵發展副業,不錯,做事倒是踏實,就是做官有點失敗。」顧青笑著夸道。

    宋根生疑惑地道:「何謂『副業』?」

    「副業就是種地之外的營生,可以用來換錢換糧。」顧青言簡意賅地道。

    宋根生哦了一聲,神情依然有些遺憾道:「副業終歸只是副業,它只能貼補少許家用,種地才是根本。可惜最根本的這件事,我並沒有做好。」

    顧青搖頭:「不怪你,天下各地的官府都是這樣,根生,以後做官要圓滑一些,做事不要一根筋……」

    話沒說完,陳扶風便道:「一根筋又如何?我覺得宋縣令沒做錯。權貴強買圈占田產,當縣令的怎能不管?不管還算是好官嗎?天底下明哲保身的官兒太多,才助長了權貴們肆無忌憚圈占民間土地的囂張氣焰,總要有人出來抽他們一耳光。」  

    旁邊的江湖好漢們紛紛點頭附和。

    顧青苦笑,在座的全是腦子一根筋的傢伙,難怪聊得如此投機。

    恍惚間有種錯覺,顧青覺得自己此刻正坐在梁山泊的聚義廳里,周圍全是一群無法無天的好漢,好漢們紛紛朝顧青抱拳,七嘴八舌地說「顧青哥哥,我們把豪紳全殺了吧,我們反了吧!」

    宋根生看了顧青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顧青,我想……寫一封奏疏。可,可以嗎?」

    顧青一愣:「寫給誰?蜀州刺史嗎?還是劍南道節度使?」

    宋根生搖頭,遲疑半晌,神情漸漸堅定道:「我想寫一封給天子的奏疏。」

    顧青驚訝地道:「縣令給天子呈奏疏?」

    宋根生點頭:「是,我不懂官場規矩,不知縣令有沒有資格給天子寫奏疏,但我還是想寫,奏疏不必給別人看,我只想寫給天子,讓天子知道民間疾苦,民間危急,土地吞併之事越來越嚴重,做這件事的大多是朝堂上向天子行禮稟奏國事的權貴朝臣,天子恐怕並不知道民間的子民已經水深火熱,失地的農戶越來越多,天下馬上會動盪的。」

    顧青沉默半晌,道:「這封奏疏若遞到天子面前,你想過後果嗎?」  

    宋根生哂然一笑:「罷官,流放,拿問……哈哈,怎樣都行,我不怕。身在其位,終歸要為子民說幾句真話,這幾句真話只要能被天子看到,我無論怎樣的下場都無所謂。」

    「天子就算看到了,恐怕也只會棄之一旁,不再理會。」

    宋根生黯然一嘆,道:「如此,我也算盡了為人臣子的責任,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有沒有結果,已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旁邊的陳扶風羅非等人沉默許久,忽然同時出手一左一右拍了拍宋根生的肩,陳扶風道:「宋縣令,你這樣的官兒,陳某生平僅見,就憑你這一腔忠義之血,我定為你赴湯蹈火。」

    羅非也急忙抱拳道:「俺也一樣!」

    話音剛落,縣衙外傳來驚心動魄的鑼聲,一名派出去的親衛竄了進來,大聲喝道:「縣外郊道,敵蹤已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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