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章 叔嫂初識
可憐之人最可憐之處,便在於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可憐。
賜婚的旨意傳到顧青的王府時,萬春在興慶宮的寢殿內興致勃勃地試穿新衣。
一件件新衣穿在身上,試了一套又一套,銅鏡旁的地面上全是被她否定的衣裳,而她永不知疲倦,新衣試得不亦樂乎。
「婦娥,這條玉帶太難看了,太難看了,根本不配這件玄色的衣裳,快去把它扔掉,本宮見到它便嫌惡得很。」
「婦娥,這件衣裳是誰做的?應該全家拖出去杖刑,如此難看的衣裳為何會出現在本宮的寢殿裡?」
「婦娥,這件衣裳勉強看得過眼,製衣的繡匠可賞錢兩貫……」
萬春在銅鏡前雙手伸展,擺出一個風情萬種的造型,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
鏡子裡的她,臉色紅潤,眼裡有光,那是對未來人生的憧憬,像一個在佛前許下私願的信徒,轉過身時已是滿臉自信。
婦娥知道她為何如此高興,因為剛剛賜婚的聖旨已傳到了顧青的王府,聽說顧青接下了聖旨。
但婦娥卻並不高興。
她已三十多歲,是個老宮女了,她隱約聽宮人說過如今的朝局,也知道這樁看似美好的姻緣背後,其實摻雜了太多陰暗的利益謀算。
每個人都知道萬春是一顆明晃晃的棋子,她只起到了暫時緩和拖延的作用,唯獨萬春不知道,她高興得像個孩子,一大早便不停地試穿衣裳,她想以最美的樣子出現在顧青的王府里,一如當年她在路口送別顧青去安西都護府一樣。
除了完美無瑕的外貌,笨拙的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討好一個男人的心。
「殿下,賜婚聖旨里可有說過,殿下尚予顧郡王是以何種身份?可是郡王正室?」婦娥忍不住問道。
萬春盯著銅鏡,仍在試穿自己的新衣,輕盈的身姿在鏡前扭擺。
「正不正室的,重要嗎?」萬春淡淡地道。
婦娥上前一步,加重了語氣道:「重要,殿下是公主之尊,是天子的妹妹,不論尚嫁何人,皆應高高被捧起,就連丈夫亦要對殿下行君臣之禮。」
萬春撇了撇嘴,道:「我若只求正室之位,何必嫁給顧青?天下俊才何人不可嫁?」
婦娥急道:「可是殿下,顧青家中已有正室,公主嫁過去便只能以妾室的身份,堂堂金枝玉葉,顧青怎可慢待您?這可不是尋常遊園飲宴,坐在什麼位置都不過一時,您可是要與顧青過一輩子的呀,難道一輩子都只能做個妾室?」
萬春嘆道:「你們啊,斤斤計較正室妾室,既然打定主意要與他過一輩子,何必在乎什麼身份?」
婦娥低聲嘆道:「殿下,您究竟為了什麼呀……」
「求的是一心人,為的是白首約。」萬春仰起小臉,眼眸因希望而湛然。
婦娥沉默片刻,低聲道:「殿下,宮裡有人說,天子賜婚,是將殿下當棋子,天子與顧青……遲早會刀兵相向的,奴婢很擔心您,若有刀兵相向的那一天,殿下何以自處?」
萬春眼眸中的光漸漸黯淡,垂下頭抿唇不語。
婦娥猶豫半晌,鼓起勇氣道:「殿下,依奴婢看,不如拒了這樁賜婚,眼下君臣爭鋒的時節,殿下委實不宜參與其中,就算要嫁,也等到他們分出了勝負……」
萬春搖頭:「正因為君臣爭鋒之時,我更要參與進來,有我在,至少能在中間斡旋,我是天家女,更是顧家婦,無論誰勝誰負,我當盡力維護敗者,保住他的性命。」
婦娥愣住了,她沒想到萬春竟是如此的打算。
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如今已長大了,她有了擔當。
可是,她擔得起嗎?
朝堂如猛虎,多少名臣將相在這隻無形的猛虎面前折戟沉沙,她不過是一介被當作棋子的女流,她如何能在兩個站在世間頂峰的男人爭鬥中斡旋?
婦娥不懂,她只是個宮女。
無奈地嘆了口氣,婦娥道:「殿下高興,奴婢也跟著高興,宮裡剛才來人了,太史局監正將吉日定在下月初二,天子說要將殿下風風光光地嫁進顧家,場面和禮儀要比顧青娶正室更隆重……」
萬春皺起了眉:「為何要隆重?爭這些不必要的排場有意思麼?我只是妾室進門,一頂軟轎抬進去便可,排場太鋪張顯得盛氣凌人,還未進門便與正室結了怨,天家倒是掙了顏面,可教我此生在顧家宅院如何自處?」
婦娥不甘地道:「殿下本是公主的身份,排場隆重一些正是常情,也是天家嫁女的規矩,規矩不可免。」
萬春俏臉冷了下來:「派人告訴天子,禮儀不必鋪張,他若不肯答應,我便不嫁了,我甘願做棋子,但這件事得聽我的。」
見婦娥仍不甘地還想說什麼,萬春怒道:「快去!」
婦娥無奈地離開。
偌大的寢殿內頓時安靜下來,萬春獨自站在銅鏡前,看著鏡子裡風華生姿的自己,眼眶忽然一紅,悄然落下淚來。
其實,這樣的愛情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她的心是純粹的,卻被世情弄髒了。
可她還是選擇了妥協,縱是螢火之光,亦是黑暗裡的希望。
卑微如塵,向陽而生。
…………
馮羽快瘋了。
回到長安後,他住進了顧青的王府,李劍九日夜不離地照顧他,段無忌每天來看他,顧青也經常與他聊天。
養傷的日子挺愜意的,如果世上沒有張懷錦這個女人就更完美了。
張懷錦常往王府里跑,名義上是看姐姐,實際上是司馬昭之心,瞎子都看得出她根本不是來看姐姐的,每次進了王府便找顧青,跟在顧青屁股後面轉,既囉嗦又喧鬧,她一個人可頂長安半個西市。
顧青太忙了,很多事情都等他處置,李亨幹了一件搬石頭砸自己腳的事。當初封顧青為尚書令,幻想用此招卸下顧青的兵權,誰知兵權沒卸掉,尚書令卻被顧青牢牢掌握在手裡。
有了尚書令這個官職,顧青便堂堂正正地處置朝堂事務,如今的郡王府前院已成了朝議之地,每天都有無數朝臣坐著馬車前來,將大唐各地急待處置的政務拿出來與顧青商議,請示之後才離開。
有趣的是,顧青處置過後的各地州縣奏疏和政務,回奏到李亨面前時,李亨卻大多將其否定,哪怕明知顧青處置的方法非常合適,李亨也毫不猶豫地否決,執意要換另一種方式處置。
結果李亨換了處置方式後,朝臣再拿到顧青面前請示,顧青又將它們改回來,並照此執行。
瞎子都看得出李亨和顧青在互相較勁,夾在中間的朝臣們卻苦不堪言,他們覺得自己像一隻只被堵在風箱裡的耗子,兩頭跑,兩頭不是人。
顧青也察覺到了不妥,朝堂中樞權力中心如此兒戲般的作為,對地方官府和百姓絕非好事。
可李亨與顧青之間又仿佛存在某種不言而喻的默契,這種默契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風滿樓,寧靜中蘊含著驚天動地的變故。
大家都在耐住性子,等那場即將到來的變故,變故之後,一切都會改變。
顧青太忙了,於是不得不冷落了張懷錦。
張懷錦是個樂觀的姑娘,也非常識大體,顧青繁忙的時候她不去煩他,改煩別人。
於是在王府中院廂房養傷的馮羽被她盯上了。
盯上的過程很簡單,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確認過眼神,他是她要害的人……
快開春了,寒冷的天氣里,久違的太陽終於露出了頭。
這樣的好天氣里,馮羽被下人們抬出廂房,將他抬到院子中的櫻花樹下曬太陽,李劍九還細心地在他肩上搭了一條胡毯。
陽光靜好,歲月溫柔。
馮羽沐浴在冬末的陽光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發出滿足的嘆息。
張懷錦就是在這個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眼前。
「你便是馮羽?」張懷錦蹲在院子不遠處,好奇地打量他。
馮羽睜開眼,見面前有個小姑娘,年紀不大,眼神清澈,臉上的笑容很乾淨。
馮羽沒見過張懷錦,下意識地拱手:「正是在下。」
站在馮羽身後的李劍九卻朝天翻了翻白眼。
作為李十二娘的座下弟子,李劍九自然是認得張懷錦的,這姑娘是李十二娘府上的常客,而且經常不自量力地要跟李十二娘的女弟子們切磋,每次的開場白便是「大戰三百回合」,豪氣干雲得一塌糊塗。
李劍九對別的接近馮羽的女人多多少少帶著幾分敵意,但對張懷錦完全沒有敵意,她知道張懷錦馬上也要嫁給顧青了。
張懷錦見自己沒認錯人,不由興奮起來,幾步蹦到馮羽面前,然後圍著馮羽轉圈打量,口中嘖嘖有聲。
「顧阿兄說你是個了不起的人,也沒見你長了三頭六臂,你究竟哪裡了不起?」
聽張懷錦口稱「顧阿兄」,馮羽知道她必與顧青有淵源,於是客氣地道:「敢問姑娘是……」
張懷錦挺起小胸脯,傲然道:「我是顧青即將娶進門的夫人。」
馮羽一呆:「顧阿兄的夫人不是懷玉阿姐麼?」
「顧阿兄是當世英雄,英雄豈只有一位夫人之理?我是另外一位夫人,你可以叫我小嫂嫂。」
馮羽扭頭朝李劍九投去詢問的目光。
李劍九無奈地解釋道:「這位是張懷錦姑娘,是懷玉阿姐的妹妹。」
馮羽恍然,急忙見禮:「拜見小嫂嫂,聞名久矣,久仰久仰。」
張懷錦眼睛一亮:「你聽說過我的名號?我竟如此出名了麼?」
馮羽臉頰微微一抽搐,組織了一下措辭,委婉地道:「『久仰』的意思,是客氣話,大約等於『你吃了嗎』之類的。」
張懷錦失望地道:「你這人虛偽得很……真不懂顧阿兄為何說你了不起。」
馮羽謙遜地道:「顧阿兄說的也是客氣話,小嫂嫂不必為意。」
張懷錦仍不死心地道:「你武功很厲害嗎?還是在戰場上有萬人不當之敵?」
馮羽感覺自己有些不會聊天了,乾笑道:「我只是吃飯喝酒比較厲害而已,酒桌上有萬人不當之敵。」
張懷錦眯起眼睛,道:「我懷疑你在謙虛……」
馮羽脫口道:「自信點,把『懷疑』倆字去了……」
張懷錦大喜,順勢從懷裡掏出當年李十二娘送她的精巧匕首,神情凝重地抱拳道:「這位好漢請了,可敢與我大戰三百回合?」
馮羽果斷地道:「不敢。」
「呃……」張懷錦被噎得一口氣沒提上來。
這個回答,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呀。
「你,你你……怎麼能不敢呢?」張懷錦氣壞了。
馮羽淡定地道:「柿子可以撿軟的捏,但我這顆柿子不僅軟,還是一顆傷殘柿子……這都要捏一捏,小嫂嫂未免過分了。」
李劍九不得不解釋道:「懷錦姑娘,馮羽他受了重傷,如今尚在養傷,若懷錦姑娘定要切磋,我可以陪你走幾招。」
張懷錦急忙搖頭:「不行不行,我打不過你。」
上下打量了馮羽一番,發現他果真是受傷了,於是張懷錦非常豪邁地道:「我輩江湖中人行俠仗義,不屑做那趁人之危的事,等你傷好了,再與我大戰三百回合。」
馮羽果斷地道:「傷好了也無法與小嫂嫂大戰三百回合,……我根本不會武功。」
張懷錦又愣了。
隨即她恨恨地跺腳:「這也不會,那也不會,顧阿兄憑什麼說你了不起?定是他騙我,找他算帳去!」
說完張懷錦扭頭就跑。
馮羽氣不過,朝她背影喊道:「小嫂嫂,我有許多優點……」
張懷錦卻理也不理,跑得飛快,眨眼就沒影兒了,只扔下一聲「呸」,隨風傳盪在院中。
馮羽坐在院子裡,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苦笑道:「這位小嫂嫂……她真是懷玉阿姐的妹妹嗎?為何與懷玉阿姐的性子完全不同?」
李劍九微笑道:「或許是自小被家人嬌寵慣了,性子有些跳脫,但心地還是很善良的,以前經常來師父家中玩耍,與我們師姐妹們都混得熟了,有些人天生就命好,從小有長輩寵著,嫁人也能嫁給當世英雄豪傑,雖不是正室,但正室是她的親姐姐,斷不會受欺負,女子一生能活得如此幸福,此生無憾了。」
馮羽朝她眨眨眼:「嫁給我就不幸福嗎?你好像很羨慕嫁給顧阿兄的女子?」
李劍九笑了:「只是感懷身世罷了,與顧郡王何干?你莫亂吃飛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