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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一章 設局謀人

    正月過後,已是春播時節。

    長安城外的難民已聚集十萬餘數,顧青接連數日召集群臣議事,主要是商議難民安置問題。

    諸皇子公主在世家的勸說下退還了土地後,從各地州城刺史報上來的空置土地來看,安置十萬難民綽綽有餘,還有北方剛被收復,許多空置的土地也需要人來耕種。

    如今的大唐缺少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

    百廢待興的局面下,只要能杜絕權貴地主們大肆圈占土地,那麼天下百姓就有生存的空間,耕者有其田,天下太平,盛世可期。

    安置難民是很細緻繁瑣的工作,與群臣商議後,難民按出身祖籍分配各地,關中河南河東山南諸道分批安置,政令出於三省中樞,頒布至各地州城,當地刺史太守負責具體的安置工作。

    僅僅分配土地遠遠不夠,還要給難民們劃定村落,重新落籍,以及蓋房掘井,在秋收以前仍要為難民們籌措糧食賑濟,再延伸一些,難民落戶之後,至少需要三年的免賦期使他們休養生息,恢復元氣……

    每一條政令都需要拿出來與群臣討論,光是好心公心還不夠,好心不能辦壞事,每條政策從制定到落實,任何一個環節出了錯誤,都將成為徹底的惡政。  

    顧青非常謹慎地對待難民安置政策,頒發到州城的政令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務使政令上的每個字義都清晰明朗,不給下面的官吏任何玩文字遊戲的機會。

    接連三天。顧青在王府中院與群臣商議,到了飯點便讓下人送來膳食,群臣隨便對付一頓繼續幹活,累了便找個安靜點的角落,鋪蓋一展開就地躺下睡兩個時辰,醒來繼續。

    三天之後,顧青熬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安置難民的政令總算完成了。

    整夜沒睡,清早推開房門,中書省和戶部的一些官員橫七豎八躺在屋子裡睡覺,顧青走出房門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發澀的眼睛。

    身體很累,但心情很輕鬆。

    難民安置的事情終於妥當,解決了一樁積壓日久的心事,顧青此刻甚至沒有絲毫的睡意。

    「商議的條陳這次便不再入宮請旨了,三省核准後便頒下去吧。」顧青語氣輕鬆地對一名還未睡的官員道。

    官員愣了一下,然後點頭。

    顧青淡淡一笑,他知道朝臣們在想什麼,沒錯,從今以後,他要慢慢淡化皇權,當皇帝的不稱職,那麼你就不要再掌權力了,安心在後宮玩女人生孩子吧。  

    正打算回後院小憩兩個時辰,管家匆匆來報,陳郡謝氏的子弟在王府外求見。

    顧青皺了皺眉,命管家將人領至前殿召見。

    陳郡謝氏來人,來的是熟人,謝傳經。

    謝傳經今日的臉色不大好,看起來有些氣憤,饒是如此,他走路的姿態仍然非常講究儀態,每一步如同丈量過一般,步距非常統一,翩翩宛若游龍,氣態步伐瀟灑脫塵。

    顧青坐在前殿內,打從老遠便在觀察謝傳經的姿態,不由嘖嘖讚嘆。

    世家子弟的教養真是無懈可擊,突然很好奇這些子弟們從小接受的到底是怎樣的魔鬼教育,爹娘沒給他報十個以上的興趣班都走不出這麼六親不認的步伐。

    謝傳經入前殿,一絲不苟地向顧青行禮,每個細微的動作都無可挑剔。

    顧青微笑回禮,眼睛一直沒離開謝傳經的臉龐。

    謝傳經的表情似乎有些氣憤,憤而不發,努力隱忍著,仍然風度翩翩地保持禮節,從涵養來看,這位算得上翩翩君子了。

    「謝兄有事?」顧青開門見山地道,熬了一整夜,他已沒精神搞什麼先廢話寒暄再慢慢說主題的套路了,毀滅吧,累了。  

    謝傳經起身行了一禮,道:「郡王殿下,您交代的事出了點岔子……」

    「什麼岔子?」

    「殿下考驗各世家,關於權貴圈占關中山南兩道耕地良田的事,在下不得不說,此事各世家辦得有些拖泥帶水,辜負郡王殿下厚望了。」

    顧青皺眉:「出了什麼事?」

    謝傳經嘆道:「別的皇子公主都將土地歸還了,聽說您在太廟獻俘禮上也暗暗敲打了永王李璘,後來永王殿下吩咐王府管事將土地還回了州官,只是……永王只歸還了一半的土地,還留著一半死死不肯鬆手。」

    顧青的面色有些冷意:「查清楚了嗎?是永王的意思,還是王府下面的人瞞著永王搞的小名堂?」

    「查清楚了,是永王的意思。」

    「永王留著的一半土地大約多少頃?」

    「永王所占之地分跨南北,不僅關中山南兩道,河東和淮南江南等地皆有,所有皇子裡面,永王圈占的土地是最多的,歸還了關中山南一半的土地後,永王名下仍有十萬頃土地。」

    顧青默默換算了一下,十萬頃大約等於六千多平方公里,這麼大的面積都是良田土地,這胃口真是……  

    「嘖,好手筆!建議永王改個名算了,叫什麼李璘呀,叫『李半國』多好。」顧青毫無笑意地贊道。

    謝傳經嘆道:「永王的吃相是所有皇子公主中最難看的,別人多少顧忌一下天家的體面,永王卻什麼都不顧,只要他看上的土地,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拿下來,拿下土地後當地原本的農戶變成了賤籍農奴佃戶,為他種地,每年所得全都入了王府庫房,連稅賦都不必交……」

    顧青嗯了一聲,道:「敲打一次,只歸還一半土地,永王倒是個過日子精細的人……」

    謝傳經看了看他的臉色,小心地道:「殿下,永王是當今天子的兄弟,他若不肯歸還土地,世家也拿他沒辦法,辜負了殿下的囑託,各大世家對殿下很是抱歉……」

    顧青微笑道:「你們盡力了,不怪你們。」

    「那麼殿下接下來對永王……」

    顧青笑道:「不歸還就算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此事你們世家不必過問,我來處置。」

    「是。」謝傳經面帶愧色地道。

    …………

    世間的道理正過來反過來都能說,很奇妙。

    殺人不過頭點地,還有一句話,叫「宜將剩勇追窮寇」。  

    十萬頃良田,不歸還是不可能的,顧青害怕永王殿下活活撐死,必須幫他消化一下。

    糾必依法,查必循例。

    想要事情有個圓滿的結果,過程很重要,不能落人話柄。

    於是顧青打算設個局。

    讓親衛請來了京兆府尹宋根生,半個時辰後,宋根生乘坐馬車匆匆來到王府。

    進了王府宋根生便在前殿廊下脫了鞋,腳步生風走進殿內,顧青還沒來得及起身招呼,宋根生順手抄過顧青身邊的一隻杯盞,也不看裡面是什麼東西,仰脖便往嘴裡灌,剛灌入嘴,宋根生突然噗的一聲全吐了。

    「啥玩意兒?」宋根生氣急敗壞地道。

    顧青氣定神閒道:「茶,準確的說,是炒茶,我親自鼓弄出來的,提神醒腦,沖泡簡單,且氣韻悠遠。」

    「又苦又澀,味如黃連,這東西能喝?」宋根生觀察著顧青,認真地道:「你沒中毒吧?身體還好嗎?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

    顧青嘆氣道:「我總算明白為何每次見到你就忍不住想揍你,原以為是我變態,現在想想,大約是你天生欠揍,我是正常的。」

    宋根生在顧青的王府里從來不把自己當外人,走到殿外大聲吩咐丫鬟給他端水進來,然後找了個地方坐下,道:「召我來有事?有事快說,衙署里好多公務等我處置,沒空跟你閒聊。」  

    顧青也不廢話,道:「京兆府大牢里是否有死囚?拎個不順眼的出來,我要殺個人。」

    宋根生道:「就這事兒?」

    「就這事,此事絕密,不可對外人言,只能讓你親自過來一趟。」

    宋根生毫不思索地道:「不成,這事我辦不了。」

    「為何?」

    「國有國法,大牢里的死囚理應秋後三審過後再問斬,如今剛開春,那些死囚至少能活半年,怎能隨便讓你殺了。」

    顧青嘆道:「還是個死腦筋,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多活半年也沒什麼意義,不如幫我一把,至少我會厚報他的家人,死了也算給家人一個善報。」

    宋根生搖頭:「國法就是國法,我既為京兆府尹,不能帶頭枉法,否則不配為官。」

    「你現在這模樣才不配為官,這些年過來,我以為你改了脾氣,沒想到還是油鹽不進,為官不懂變通,遲早又會惹禍。」

    宋根生忽然沉默下來,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變通也要有底線,這是人命,沒到法定的問斬之時,死囚也不該死。」

    顧青笑了笑,道:「你派人去死囚大牢問一問,誰若自願提前死,我給他一百貫安家費,如何?」  

    宋根生仍在猶豫。

    顧青有些不耐煩了:「一個願殺,一個願死,你還猶豫什麼?」

    見顧青堅持,宋根生嘆了口氣,無奈地道:「一百貫,一文都不能少。敢賴帳我天天堵你家的門。」

    兩人的交情已不需要客套廢話,說完了事,宋根生正要走,忽然停下腳步轉身道:「最近長安城多了許多不明來歷的人,那些人攜帶刀劍入城,住在西市破落的民宅里,整日三五成聚飲酒,似是遊俠之流,武侯坊官向我稟報多次了。你出行時要小心,多帶些親衛,莫大意了。」

    顧青不在乎地笑:「應該不是衝著我來的吧?你讓武侯坊官好生盯著他們,若他們鬧出事來,便全部抓了扔進大牢。這世道夠亂了,不需要遊俠再來添亂。」

    …………

    第二天一早,長安城外的護城河邊死了一個人。

    這個人衣著襤褸,形容枯槁,典型的難民模樣,京兆府差役發現他時,人已死了至少五個時辰,顯然是昨夜被殺的。

    人死了,線索卻沒斷。

    京兆府的不良帥偵緝時發現死者的臉上有個鞋印,護城河邊土地泥濘,死者死前顯然是被凌虐過的,被人踩了臉,沾了泥水的鞋子印在臉上,便落了形狀。  

    致命傷是胸口一刀,兇器沒尋到,但那個鞋印無疑是個非常重要的線索。

    不良人將死者臉上的鞋印大小和鞋印用心描繪下來,然後在難民營里打聽此人的姓名來歷,花了半天時間卻沒打聽到有用的消息。

    城外難民有十萬之數,十萬人里大多互相不認識,想找出死者的來歷很難。

    下午時分,京兆府的不良帥回衙署向宋根生稟報此案,宋根生沉思許久,好意提醒不良帥,既然難民營里沒找到線索,不如在長安城西市找找,或者問問長安的武侯坊官,看他們能否提供什麼消息。

    第二天,不良帥走訪了西市,詢問了許多武侯坊官,終於從延興門的守將那裡打聽到,前日夜晚,永王府的一名管事欲出城,當時城門已關,管事搬出了永王府的旗號,還拿出了永王殿下的身份腰牌,守門將士不得不為他開門。

    對比死者的大致死亡時間,以及永王府管事出城的時間,恰好吻合。

    不良帥將懷疑重點放在那名管事身上,當即登門求見,卻被永王府的禁衛攔在門外,不良帥數次請求見管事,王府仍然拒絕。

    不得已之下,不良帥回京兆府求援,宋根生大義凜然地拿出了自己的名帖,帶著不良帥和衙署差役親自登門。  

    宋根生親自上門,永王府的人無法阻攔了,不但不阻攔,永王李璘還親自迎出中院。

    小小京兆府尹,李璘自然不會放在眼裡,然而要命的人,這位京兆府尹的來歷和背景在長安城的權貴中早已人盡皆知。

    這位宋府尹可是顧郡王的鐵桿兄弟,從小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如今顧青權勢滔天,他的鐵桿兄弟雖然只是京兆府尹,卻也一手掌握了京畿六十餘縣的刑名戶籍治安等各種權力。

    皇權勢微之下,永王也不敢得罪宋根生。

    宋根生很客氣地與永王見禮,然後開門見山要求提審王府那名管事,永王滿頭霧水,不知發生了何事,從宋根生的語氣來看,府里的那名管事應該犯了事。

    區區管事犯法,永王幾乎不用思考便果斷決定放棄他。

    跟顧青和宋根生結仇,還是捨棄一個無關緊要的管事,這還用選嗎?

    「拿走拿走別客氣。」永王大方得一塌糊塗。

    王府下人去叫那名管事,一炷香時辰後,下人驚惶來報,那名管事不見了,問過院裡的下人,管事已有兩天沒回府了。

    永王呆怔,宋根生的臉色卻有些難看了,盯著永王的臉,眼神里充滿了狐疑。

    永王看懂了宋根生的眼神,他分明是懷疑自己藏匿了那名管事,非暴力不合作地抗法,阻礙京兆府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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