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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
天雨無孔不入,落地蒸騰,化成霧氣除僵滅祟,就算是躲在屋裡也不能倖免。
一些奪舍了活人身軀的惡鬼在嚎啕大叫,屋裡人明知道是鬼,竟也不趕它離開,在它尖嚷躁動時,拿了根繩子將它捆縛。
漸漸的,喊叫聲消停,是因為身軀里的惡鬼不復存在。活軀變成了空殼子,生息散盡後,便成了真真正正的死屍。
原先屋裡喊叫的是奪舍的鬼,如今那屍體拔涼,哭喊的成了屋裡的活人,留下來的人苦不堪言,喊道:“你怎麼就走了,你還未看一眼外面的天,外面雲開霧散,天朗氣清,你怎麼就走了!”
隔著野草叢生的泥路,另一邊有人敞了窗喊:“走了才好啊,本就是鬼怪奪舍的,你也不怕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如今餘下的都是活人,節哀吧,出去看看天光,看看花木,看看前路!”
一些人跌跌撞撞跑出去,年紀小些的根本沒見過綠植,蹲在路邊撥弄花草,葉子一塌,小孩兒便猛地收回手,唯恐將苗兒碰萎了。
多少人活了十幾二十年,連日光都不曾見過,如今恨不得赤著胳膊站在屋外,好曬得勻稱一些,他們一顆心蓬勃躍動,遍體鱗傷的心被一通撫順,周身每一處都得以舒展。
就連一些奪舍了活人的鬼,也向往日光,竟直接衝出屋外,甘願淋上滿身天雨,魂靈變得飄飄然,也不肯退步。
肆虐荒原的陰邪之氣,和白雪一齊消融,隨霧氣消散。
遠在蘭水篙,沈蘭翹抱著阿沁的靈牌站在屋外,仰頭忍住欲落的淚。靈牌是她親自刻的,她想,待到她命盡之時,她要將自己的名也刻在這木牌上,她要和阿沁同穴而眠。
“帶你曬太陽了,阿沁。”沈蘭翹說。
這地方人煙稀疏,喊叫聲格外清晰。
沈蘭翹記恨那些害過阿沁的人,一聽到喊聲,渾身一個激靈,怒意填滿胸腔。
她抱緊木牌,循著聲音心跳如雷地跑去,見到了當年欺辱過阿沁的人,此人在阿沁被打撈上岸那日,還曾出言羞辱,比鬼怪可怖,也更引人發恨。
那人狂嚷不休,半個身來不及翻出窗,被一把拖了回去。
沈蘭翹不敢靠近,只是遠遠望著,眼睜睜看著那人被惡鬼咬斷了喉嚨。
鮮血四濺,惡人頭顱墜地。
沈蘭翹捂鼻屏息,不敢出聲,她想,那奪舍活人的鬼多半以為,奪點生氣就不會泯滅,不料那點生氣根本不頂用。
於是鬼往下一倒,和被自己咬斷喉嚨的人死在了一塊。
沈蘭翹捂住嘴唇,笑聲是按捺住了,可眉眼間悲慟的笑意如何藏,她把唇貼到靈牌上,就好像在對著阿沁的耳說話,說:“你看到了嗎,仙姑說的沒錯,他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
引玉和蓮升一路往聞安客棧走,見到許多人感恩戴德跪在路上。
眾人歡欣雀躍,卻不知道晦雪天還春並非神仙降世,不過是有人取來了不化琉璃,有人拿來天淨水,再有人獻出魂靈。
聞安客棧里,梅望春上躥下跳著。在天雨降下的時候,他便覺察到,雨中含有浩瀚禪意和靈氣,光是一滴就足以將他帶走。
如今門窗緊閉,他還是周身輕飄飄,就好像這魂隨時要飛出軀殼,上天下地。
柯廣原坐在櫃檯後,看梅望春時拿著掃帚上樓,沒多久又急匆匆跑到樓下,掃帚一甩,人便躲到了在桌底。
梅望春的神色不算惶恐,只是極其不安,就好像柯廣原還當遊魂的那些年,不知道能在何地藏身。
“你歇一歇,如今厲壇之祭結束了,天也變暖了,外邊草木生得正好,竟好像回到了從前,卻又比從前更好。”柯廣原感慨,慢悠悠從木桌後踱出了門,眯眼打量天上的雲和雨。
有個小孩兒歡呼著跑過,多半是家中長輩跟他說過什麼,他竟訝異停下,仰觀著柯廣原說:“掌柜,原來你不是鬼呀。”
柯廣原欲言又止,跺腳說:“我當然不是!”他尋思著,他怕是得花上一些時日,才能顛覆旁人的印象了。
那小孩喔了一聲,正在興頭上,沒一會便飛奔著跑遠了。
梅望春眼巴巴盯著屋外,扯著嗓喊了柯廣原一聲。
柯廣原回頭,眯眼看到梅望春那張嘴開開合合,似乎有話要說,趕緊走了回去,問:“想說什麼啊,怎麼猶猶豫豫的。”
此時孫稟衣還在樓上,梅望春方才拿著掃帚上去,就是借著打掃的名義,在孫稟衣門外晃了一圈。
那少年郎比他如今這身軀要年輕許多,看著也是個靠譜的,應當不是什麼薄情寡義之人,不過麼,以前到底是當少爺的,也不知吃不吃得苦。
柯廣原踏進屋,將梅望春上下打量,說:“這是怎麼了,祭厲壇的前一日,也不見你這般愁眉苦臉。”
梅望春手腳俱是輕悠悠的,當真有種要魂飛魄散的錯覺,擠出笑,良久才說:“這雨要把我送走了。”
“啊?”柯廣原瞪直了眼,這才聽到外面有人喊,說奪舍的鬼祟全都死了,這回餘下的全部都是活人。
梅望春撓頭,方才那上躥下跳的勁一下全沒了,把肩上粗布一甩,擦起桌說:“雖然仙姑允了我,可天要送我走,仙姑又要如何攔。我猶猶豫豫,不知道是走好還是不走好,不走麼,我命數該絕,如今占著別人的軀殼,委實違逆天理,可要是走,我又……不太捨得聞安客棧和晦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