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頁
她甚至能夠清楚地感覺到,他一直在降速,像是對這條路如此迅速的衰敗而感到不可思議,又像是在努力地抓住最後一絲與童年有所重合的感知。
轉過一道曲折的山彎,道路盡頭出現了一位老者的身影,他的身材矮小,脊背佝僂,身穿灰色厚夾克,頭上戴著黑色毛線帽,雙手負後,步履蹣跚地行走在延綿的山道上。
他與他們迎面而來。
他已經很年邁了。
他的身邊再也沒有了老黃牛。
顧晚風猛然剎了車,取掉頭盔,呆如木雞地望著那位令他陌生又熟悉的黑臉老漢,像是在做著一場光怪陸離的夢。物是人非的夢。
司徒朝暮也取掉了頭盔,好奇地歪了一下腦袋,將自己的目光從顧晚風的身側探了出去,認出那是陳老四的那一刻,她渾身一僵,滿心錯愕。
這是她第三次見到陳老四。
第一次是九年前,和裴星銘他們四個一起來碧嶼村尋找顧晚風。
第二次是八年前,陪著宋熙臨一起回老家。
之後八年,她再也沒在這條山路上偶遇過陳老四。
如今再次一見,才越發清楚明了地感知到了歲月的不饒人……陳老四、怎麼、變得這麼老了?又瘦又小,行動遲緩,滿面溝壑,與她記憶中的那個滿口川音、理直氣壯的無賴老漢兒判若兩人。
顧晚風下了車。司徒朝暮也下了車。
在茫然與陌生中遲疑了幾秒鐘後,顧晚風才舉步上前,激動卻又緊張地喚了聲:「陳老四?」
陳老四慢慢地抬起了頭,像是時間被凝固了那樣緩慢,一雙被老年紋包裹著的眼睛昏黃渾濁,如同一汪即將乾枯了的黃土之水。
但是,他並沒有立即認出來顧晚風,滿目呆滯茫然。
顧晚風也莫敢擅自開言,激動地、無措地、又滿含期待地與陳老四對望著。他希望,陳老四能夠認出來他;希望在他的家鄉中,還有人能夠記得他、知道他,以證明他不是外人,證明他有根。
許久許久之後,陳老四那雙渾濁的雙目逐漸浮現出了清晰的亮光,如同被淨化了的河流。他在瞬間容光煥發,大喜過望,笑逐顏開:「小風?你是小風?」
司徒朝暮清楚地看到,顧晚風在這一瞬間猛然紅了眼眶,卻開心地如同一位天真爛漫的孩童,他用力地、忙不迭地點著腦袋,不停地重複:「是!我是小風!我是小風!」
「你這瓜娃子終於回來嘍!」陳老四的笑意越發燦爛了,嘴巴一咧,露出了一嘴殘缺不齊的黃牙,遍布在臉頰上的皺紋也越發深邃。然而,在突然間,陳老四的笑意卻又忽然消失了,焦急驚慌地扭頭四顧一圈,沒看到念想中的人,猛然一跺腳,氣急敗壞地質問,「毛三咧?你把毛三弄到哪裡去了?」
顧晚風趕忙說道:「他現在在東輔,要上課,趕不回來。」他還在情不自禁間換上了鄉音。
這還是司徒朝暮第一次聽他說川話。
陳老四先是一愣,繼而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狐疑又滿含期待地對顧晚風說了聲:「他真的在東輔?你敢不敢讓他給我打電話?」
「好,現在就打,我讓你見見他,他長大了不少!」顧晚風立即拿出了手機,給毛三的班主任播出了一通視頻電話。
山中信號不好,視頻畫面磕磕絆絆,但好歹,能讓陳老四瞧上一眼他朝思暮想的小娃娃毛三,讓他在垂垂暮年看上一眼長大之後的毛三。
現代科技最大的人性體現,就是終結遺憾。
毛三原本正在上英語課,中途被班主任喊出了教室,起初還以為是自己犯了事兒,正惴惴不安著,結果來到班主任辦公室之後,一看到手機屏幕上的顧晚風,先是一愣,詫異不已地喊了聲:「師父?」
「你看這是誰?」顧晚風將前置攝像頭對準了陳老四。
畫面雖有幾秒鐘的延遲,但是在看清陳老四那張年邁的面龐的瞬間,毛三還是呆楞住了,和碧嶼村有關的回憶席捲而來——村中有一位老漢兒,是個人盡皆知的潑皮無賴,但是對他很好,經常會給他和他的外婆送吃送喝送衣服。老漢兒還說過,讓他不要害怕,只要他活著,就不會讓他餓死。
他永永遠遠地記得這位老漢兒,哪怕他變老了,老成了枯敗的模樣,他也依然會記得,因為他和顧阿姨一樣,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願意在寒冬臘月往他家送柴火的人。
他的童年不幸,萬幸的是,遇到過心地善良的人。
回過勁兒後,毛三驚喜又興奮地大喊一聲:「陳老四?是你麼陳老四?」
屏幕上的少年滿頭灰發,天生的少白頭,卻意氣風發,鮮衣怒馬,如初升朝陽。
陳老四那雙渾濁的雙眼徹底濕潤了,他一邊用枯黑的手抹眼淚,一邊欣慰地笑著,不斷地點頭:「是我噻!是我!」又感慨不已地說了聲,「你竟然都長這麼大嘍!」
「是的噻!」毛三也下意識地切換上了許久未言的鄉音,「等我放假了嘍,我就回去看你!」
「要的!要的嘛!」陳老四淚光閃爍,很高興地回道,「我等你回來!」
但其實,毛三回不回來,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只要確定了這個小娃娃現在過得好,平平安安地長大了,他就知足了。
電話掛斷後,陳老四長舒一口氣,高懸在心中的一塊巨石落地,此生再無遺憾,隨即,才又問候了顧晚風一句:「你這次回來,是看你媽?」
Tips: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