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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信命,卻將自己執拗成了真正的無根之人。
親姑母許太太,成了唯一還願與她有來往的親人。
這些年來,為保姑母不與她生分了往來,她與許家相處時,就總是端著五分尊敬和五分輕蔑,揣著五分熱情和五分冷漠。
以至於姑母許太太有多疼愛她,姑爹許老爺就有瞧不上她,表弟許向箜和她有多親近,表弟媳和她就有多疏離。
索性,這些年來她保住了和姑母的情份,和表弟表妹們的情分,不算虧。
至於母親蘭氏和那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她也多是用冷漠疏離高高在上的態度相待。
以嗟來食的態度俯視生母,她心痛,卻也不敢更進一步,實在難以忍耐時,她便用蘭氏拋棄她和阿箏為藉口,不斷說服自己不去和母親蘭氏親近……
這些年來,別離太多,真真假假福福禍禍,她只能用辛苦替心苦,恨不能為豐豫而死了這條命。
生意愈做愈大,商號愈來愈強,她這個大東家得到了什麼?
不過煢煢孑立耳。
這輩子她本不打算成家,更也不打算留後。
然則每到城中萬家燈火時,每逢千家團聚時,她那點原本不起眼的小不甘心,就會變成餓了萬千年的幽冥餓死鬼,拼命掙脫掉身上束縛的枷鎖,瘋狂吞食她的理智和冷漠,最後連她的皮囊和骨植都要一併吞下,渣都不剩。
那天隨姑母見過花家母女後,她跑去堂前巷見母親蘭氏,拿出親自寫下的契約書放在了母親面前。
爭執那麼多年,那份契約書,其實不過是她為說服自己而找來的台階罷了。
她快三十歲了,她想妥協了,她不想再孤魂野鬼般遊蕩在這萬丈塵世間了,她想有羈絆,她想有牽掛,她想感受噓寒問暖,她想要個家。
契約書放在面前後,她無比清楚地看見了母親眼裡徘徊的糾結和猶豫。
那一刻,她胸口驟痛,幾乎無法呼吸,只好趕緊冷著臉甩袖離開。
未及走出宅子,她一口黑血吐在了迴廊拐角外的花池裡。
何必呢,她問自己,這樣不甘心,這樣苦苦掙扎,又是何必呢?
前庭沒有下人,不會有人知道她為何突然停步在這裡,靠在廊柱上喘息休息片刻後,她腳步發飄地走出宅門。
本想回家躺著,什麼都不管地大睡一場,卻不知又如何被姑母拉上了許家馬車。
姑母劈頭蓋臉就問她:「花齡說你答應了這門親事,花齡之言可當真?」
你答應這門親事了嗎?當時的容蘇明反覆問自己,你真的答應了嗎?你何時答應的?你敢答應嗎?你想答應嗎?
當時真的已經沒有了理智,於是她回了姑母兩個字:「當真。」
回到容家,姑母高興得要開家祠上香,被她三言兩語制止,並找來個藉口打發姑母離了容家。
姑母前腳離開,她後腳就昏倒在書房門口,嚇壞了在場的迦南和泊舟。
何媽媽不曾經歷過這般的大事,加上年紀大了,嚇得直哭,疊聲催迦南去將許太太請回來主事,迦南沒聽,反而悄悄狂奔去濟世堂,又是磕頭又是拿出容家墨玉牌,終請了耄耋之年的王稻中老先生親自來為他家主診治。
她的身體她知道,無非就是這些年來操勞過度,熬耗了心血。
日子沒過多久,未及她養好身子,花春想進門了。
其實,她知道岳母花齡的算計,也知道岳父花爹的籌謀,像他們這樣的人,她實在是見過太多太多。
她可以不在乎那些利用和心機,因為她想試著和花春想過日子。
她想過一過溫馨且平淡的家庭生活,縱使她對那個小她七八歲的小丫頭片子起初並沒有什麼感覺。
可是很快,她發現,一切都是她一個人的一廂情願,花春想那個小丫頭,始終都是冷冷地站在那裡,對她緊緊關著心門,連敷衍的時候都懶得遮掩目的。
這丫頭的溫柔恭順,竟全都是為討她開心而裝出來的,而花春想討她開心,也不過是為了保住容家冢婦的位置。
她承認,她對花春想也有過不止一次的試探與懷疑。
因為她冷靜下來的時候,會後悔自己因一時衝動,而將個毫不相干的小姑娘卷了進來。
每每面對花春想時,她都是在悔與不悔的兩重矛盾中掙扎,她在生意場上的果斷利落,在這裡起不到絲毫作用。
她貪圖花春想給的一切,包括美好與糾結。
或許將來有一天,花春想會因為某些不可預知的事而與她陌路,但她還是不想現在就撒開手。
萬幸,她思慮過的這些,是花春想不得而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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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容蘇明如常陪花春想回娘家。
短短十日時間不到,花齡已搬出花家西院,獨自住了出來。
短短十日時間不到,花春想再見母親花齡時,竟覺得阿娘蒼老了許多。
宅子是新置的,里外的下人卻都是西院的原班人馬,只是花齡身邊的老嬤嬤寶媽媽,因年紀太大而回老家頤養天年去了。
花春想挺喜歡她阿娘的這座新宅子,午食時,她坐在飯桌前悄聲問容昭,她能不能在這裡多住兩天。
結果這話被花齡聽見,乾脆利落地斬斷她了的小念想:「蘇明那邊還有姑家要去呢,你住在這裡,難不成還要蘇明一個人走親戚去?若蘇明到了人家家裡,親戚問『蘇明你媳婦去哪兒了?』,你要她如何回答,難道說媳婦賴在娘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