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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燒著的木炭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很小時候,額娘還能見到,皇阿瑪卻很難見到。起初,朕對他有敬畏,後來是渴望,再到知曉他假死離宮、實則剃度出家的真相,也在沒人的時候,心裡偷偷怨恨過。
恨他於國、於家、於皇祖母,都不是一個稱職的。可當朕自己登基,真正做了這些年皇帝,卻愈發體會到他那時的不易。恨意沒了,反而格外思念。
那時朕知道他還在,心中就踏實著。如今他真的走了,朕的心裡空落落的。」他仰了仰面,將盈了眼眶的淚水忍了忍回去。頭頂是屋子的梁,一道道木頭支撐起屋上瓦,給了屋中人避風避雨的地方。
從現在起,他也要做那支撐的梁,肩挑重任。
「在寺廟裡,是皇阿瑪第二次背著朕。在他的背上,朕告訴了他,朕親政了。在藏經閣,他也看到了你。」
「所以他讓我們去拜一拜。那時,他是想藉此契機救我們去密道,也是在心裡祝福吧。行痴大師早已窺破紅塵,斷了塵緣念想。救我們的時候,在他眼裡,我們不是親眷,是芸芸眾生。渡人而身殞,功德已圓滿。」
兩個人的額頭在一起靠了靠。
外頭天寒地凍,四處風聲鶴唳、亂糟糟,這一刻的山村小屋,卻仿佛世外桃源。挽月沒想到,自己在宮中糾結猶豫數日,甚至願意答應去嫁給一個從未謀面的人,那些白日夜裡都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答案,她找到了。
老天給她安排了一場兇險,在一片追逃的狼藉中,她能緊緊握住的,竟然就是他的手;她願意全身心相信、一路跟著的是他;不論是否累贅,不願意捨棄的,也是他。
一直以來,她都認為自己接近他、接受他接近她,都是為了自保而利用。其實情愛的種子早就在心中生根發芽,長出盤根錯節的藤蔓,在心上恣意繁衍著。當發現這一點時,挽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去愛這個人。
院子裡有了動靜,是周大娘回來了。
「還好,老獵戶那兒剩了些藥酒,對刀傷很管用。不過小伙子,你可得忍著點!」
「沒事周大娘,男子漢大丈夫,刀槍摔打常有事。」
周大娘笑道:「看你樣子像個書生公子模樣,沒想到還挺有血性。只你這媳婦兒,要心疼壞了。」
挽月一怔,啞然笑道:「您怎麼知道……我們不是兄妹?」
「大娘都活了大半輩子了,這還瞧不出來?」
玄燁也同挽月看了一眼,「我們……其實還未成親,不過也快了。出門在外說兄妹方便一點兒。」
大娘笑而不語,轉身過去灶台邊忙活。過了一會兒便又端著一個簸箕出去到了院子。
挽月到底更擔心玄燁的傷,輕聲對他道:「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什麼繁文縟節了,我要給你肩上的傷上藥酒。」
「嗯。」他沒有拒絕,反而十分安心地把自己交給她。
藥酒烈,擦到刀口的瞬間冰涼又滲透肌骨的辣。挽月一邊輕輕蘸了蘸,一邊瞧著他的反應,生怕自己弄痛。「你不要因為怕我擔心,就忍著不出聲。大丈夫也是可以落淚的。」她頓了頓,「放心,我回去絕不告訴曹寅他們。」
最後一句話讓玄燁笑了,「那你可有一輩子拿捏我的把柄了。」
她替他輕輕合上衣襟,抿嘴一笑,凝望著他,「那你……也願意被我拿捏?」
玄燁莞爾道:「這不是願不願意的事,是你有這個本事。我自嘆不如!」
挽月撇了撇嘴,故意嗔怪道:「越是聰明的人,往往越裝笨。挽月是這點子心機聰明都擺在明面上了,不像有的人深不可測。」
玄燁微微垂眸,重新抬眼後卻將放在衣襟上正在幫他系扣子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挽月一怔,卻聽他認真凝望她道:「往後對你深不可測的只有情意。」
四目相對,眼中唯有清澈真誠和彼此的影子。
挽月一笑,道:「我信。往後我們的心機和手段都一同用來對付外面的人,不對你我。太浪費了!」
在前有失去至親的巨大悲慟前,玄燁無比慶幸此時自己身邊還有她相伴,才不至於讓自己振作不起。
在手指上紗布輕輕揭開的瞬間,挽月的心尖還是忍不住狠狠地揪疼了一下。昨晚是如夢、今早是醫館郎中包紮的,她都沒有親眼見到傷勢。見到如此慘狀,她才心一抽一抽地疼。這隻手曾握著她的手帶她百步穿楊,也曾在她的額頭輕輕敲一個鑿栗子,在她發燒迷糊中輕撫她的額頭。
「周大娘說的對,就不該讓你來替我上藥。還是我自己來吧!」看到她這副樣子,玄燁反倒比自己的疼痛更難耐。
「你別動。」挽月道,只略微定了定神,便極快極輕地替他按照周大娘教的土法子敷上草藥包好,隨即輕輕地吹了吹。
草藥敷上冰涼,這會兒又被吹了吹,沁涼入肌骨。
她好奇地打量著他的神情,「有好些了嗎?」
「好多了。」他寬慰道,「無事,往後還能拿筆、握弓、抱你、背你。」
挽月知道他是在寬慰她,卻是輕嘆一口氣,「這只是暫時沒辦法的辦法,還是得儘快找到最好的郎中,回到紫禁城去找御醫。只咱們現在到底身在何處都不知道。待會兒周大娘進來,得問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