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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燁從榻上動了動,坐起。
三福偷偷抬眼瞧著,心裡暗自佩服:嘿!還得是師父出馬!
玄燁揉了揉眉心,「什麼時辰了?」
「快申時了。」
玄燁向窗外看看,霧影紗將天光濾得黃黃的,像一條旖旎的柔軟綢帶鋪在乾清宮的地磚上。不知不覺竟已快傍晚了?
桌案上的奏摺尚未閱完,手邊的書卷也被他看了寥寥幾行便丟至一邊,從舅舅家回來,自己就這般恍恍惚惚地出神。
這究竟是怎麼了?心裡像有一隻貓兒在撓一般,又癢又麻,想抓住罪魁禍首,卻從手心滑過溜走,於是更加煩躁不安。一縷風悄悄從半卷的竹簾下鑽進來,將桌案左上角立著的雙鯉戲水高脖青花瓷瓶中深粉近紫的蓮花瓣吹落一二片,在宣紙上無賴地打了幾個旋,剛要被風拖走,卻被白玉九龍鎮紙給擋回,委委屈屈地停留在中間,與那張白紙相映成趣,如詩如畫。
玄燁的凝眉舒展,唇邊綻出淺淺笑意,淺紫色的蓮花瓣漸漸幻化成一抹夢影,在他的腦海中漸漸踱近。
「你究竟叫什麼?」
「你是誰?」
「朕叫愛新覺羅玄燁。」玄燁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一抹淺紫,卻只抓到一縷帶著青草芬芳的清風和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你是個騙子,你三番五次地騙我!我再也不想見你!」
「事不過三哦~」
「不!別走!朕不是故意欺騙你!」
夢影漸漸變深,隱沒進越來越朦朧的昏暗中。
「皇上,皇上?」
玄燁一個激靈,迴轉過神來,驚覺手心竟然汗涔涔的,心裡更慌,撲通撲通如剛剛騎馬在圍場上馳騁過一般。
難道說是被馬齊那一拳打狠了?打出了內傷?
玄燁深吸了一口氣,重重撫了撫心口。
顧問行全都看在眼中,心裡猜到個七七八八,不由在心下微澀地生出慨嘆:皇上這孩子是他看著長大的,八歲就登基了,別的孩子這個年紀都還在承歡膝下,他稚嫩的肩膀卻已挑起大清的頂梁。旁人家的孩子可以哭可以鬧可以累,他卻連笑都要克制。
永遠都如春風拂面,言笑晏晏,從容平和,像個泥塑的聖人。
可他終究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哪個少年不相思?
顧問行關切地輕聲問道:「皇上可是晌午時分沒歇息好、批閱奏摺累著了?」
玄燁找到了一個口子,舒了一口氣,「對,確是沒歇息好。你怎麼來了?朕聽三福子說你近來身子不大好,今兒也不是你當值。你歇著去吧,這裡有他們幾個伺候就行了。」
顧問行笑道:「奴才是個閒不住的,怕他們毛手毛腳伺候不好您。您看這面……」
「面放那兒吧!」
「嗻。」顧問行給三福使了個眼色,三福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於是麻利兒地退了出去。顧問行才緩緩對皇上道:「萬歲爺,鰲中堂和米思翰大人還在御花園等您傳召,您若是還未歇息好,要不奴才給二位大人也各送一碗麵去墊補墊補?」
玄燁望著麵湯上冒著的熱氣,想起覺羅氏慈愛的面龐,心下軟了幾分,「算了,今兒郭羅嬤嬤壽辰,朕為她老人家祈福,不罰人了。你去跟米思翰說一聲,就說誤會一場,朕不怪馬齊。」
「嗻。」顧問行躬身正欲退下,忽而玄燁再次叫住了他。
「慢著!」玄燁思量了須臾,重新改了主意,「傳朕旨意,馬齊為今年國子監考學第一,為人正直勇猛、文武雙全,擢升為工部員外郎,過幾日去上任吧!」
「嗻!」
「鰲拜……」玄燁輕輕念著,前所未有的悵惘在心上襲來,你為什麼偏偏是他的女兒?
銀色的短刀,刀鞘圖案繁複華麗,尊貴無比。他在手中再次輕輕摩挲了下,像下定了決心似的遞給顧問行,「這把刀拿去給鰲拜,就說是他女兒遺失、恰巧被朕撿到。另外,去御膳房提一食籃新鮮剛做的點心和果脯蜜餞,要最甜的。也……拿去給鰲拜,就說朕體恤他年紀大了,在御花園等了朕那麼久,吃點甜的墊墊,免得頭暈眼花。」
「嗻!」
顧問行領命退了下去。玄燁從榻上走下來,恍若剛剛做了一場大夢覺醒,傍晚將至夜色未降,乾清宮四下里靜悄悄的,日復一日的孤寂如潮水般湧來。不是一直都這樣麼?他的命合該就如此。
這場傾盆大雨終究是沒有下下來。起初的悶雷過後,驟雨只急落了半刻鐘都不到,便收住了。雨後黃昏染色御花園,連鵝卵石都映上雲霞的光華。米思翰在牡丹亭中急得團團轉,倒是鰲拜閉目養神端坐著。
「哎呀,米大人你坐會兒吧!」
「不是,皇上究竟什麼意思?也不見咱,也不打發咱走。哎呦,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真是比拿刀凌遲我還煎熬!」
鰲拜嗤笑,「平日裡,按理說米尚書是個穩重的,鰲拜我才是個老莽夫。怎麼今日反過來了?你愁什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皇上不召見是好事,指不定這事兒就翻篇兒過去了!瞧瞧,我怎麼說來著,貴人不是來了麼?」
米思翰一愣,遠遠地看見乾清宮太監總管顧問行帶著兩個小太監過來,手裡好像還提溜著什麼東西。
「哦,顧公公。」
顧問行行禮:「鰲中堂、米尚書,皇上今日政務繁忙,就先不見二位大人了,若非十萬火急的事,就明兒早朝再說吧。另外,傳皇上口諭,國子監學子富察馬齊,才學過人、正直勇毅,擢升為工部員外郎。恭喜尚書大人,米尚書教子有方,快領旨謝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