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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順著少年的額頭划過堅毅的下顎線,那些年幼時相伴的輕聲曼語,都揉在了風雨中。
在王家又養了些日子,直到調養好身子,才擇日啟程。
姚氏哭成個淚人,對她千叮嚀萬囑咐,「月兒,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你如今又多了人疼了,切莫再傷春悲秋的。常給舅母寫信。」
王時敏倒沒有流露太多不舍,只語重心長地對挽月道:「月兒,舅舅也沒什麼要多跟你叮囑的。你是個聰明孩子,雖說是回自己家裡,畢竟你是後去的,家中其他兄弟姐妹要好好相處,切莫驕矜。萬事好好活著最要緊,旁的都不重要。」
挽月很是感動,若非大明覆滅,她的這位表舅也當時首輔之孫。可父子二人皆急流勇退,王時敏更是連官都不做了,何嘗不是一種智慧?
興許是怕她傷心,王時敏故作輕鬆地指了指身後馬車上的樟木大箱子:「前日你說你喜歡舅舅的畫,我給你裝了一箱。舅舅無能,沒什麼好東西送給你,還有些古董玩物、書籍之類的,供你閒暇時取樂吧。」
挽月滿心歡喜道:「舅舅的詩書畫在江南堪稱一絕,又怎麼會不珍貴?」王時敏的畫連董其昌都稱讚,往後一幅畫更是價值連城,給她裝了那一箱子,那可比金銀珠寶貴重多了。
「月兒妹妹。」王掞終究是沒忍住,在王時敏的目光下向前走了幾步。少年昔日裡的意氣風發,此時的笑容卻被離愁染上淡淡的悽苦。挽月能從原主的記憶中感知到,這對表兄妹應當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若非鰲拜來認親,興許將來也能成。那也不好說,若非認親,原主的身份王家未必會願意接受。
王掞強顏裝作若無其事,拿出一方硯台,「這是我在上月書院賽詩會拔得頭籌的彩頭,書院的文山先生贈與我的,出自徽州做硯台名家吳靖子。好硯贈相配的人,你帶上吧。」
挽月接過硯台,那上面刻著詩仙李白月下獨酌的圖案,沉甸甸一如少年的心意,她莞爾一笑,「月兒謝謝表哥,也願表哥秋闈得中。」
江花紅勝火,蘆葦依依,船槳推開浩渺煙波,江南美景從視線中漸行漸遠,挽月站在船尾,沐在暮色中,渡口王家人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她心裡想:到京城的日子又是一番新的光景了。
南星與忍冬相視一眼,不乏遺憾和惋惜:「小姐,我看王家表少爺對您挺情深義重的。」
「情深義重有何用?我跟他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呢。即便我親生父親不是鰲拜,也沒有被接回京城,恐怕更難。光是我娘的身世,舅母就不會同意。」這點上,挽月看得很清醒。
忍冬忍不住道:「可是王老爺很疼您啊!一直待您如親生女兒呢。」
挽月靠著船舷甲板而坐,「當親生女兒和當兒媳不一樣的。」況且,她也不是林黛玉,王掞也不是賈寶玉。哦,自己忘了,這個年月,還沒有林黛玉和賈寶玉,曹雪芹他爺爺還在爬樹打彈弓子吧。不遠處水鳥低飛掠過落霞染透的江面。
水路走了一月有餘,又換成了陸路走官道。
本來坐船這些日子風雨飄搖的就夠暈了,沒想到換成馬車顛簸得更難受。縱使府里派來的馬車再豪華寬敞,那也比不得現代的汽車舒服呀!況且路又不平。才坐了幾日,挽月便叫苦連天,窩在了嬤嬤的懷裡。
「阿林嬤嬤,咱們還有多久才能到京城啊!我骨頭都快散架了。」
阿林摟著懷中的小姑娘,和京中她見慣了的滿蒙女子健碩身形不同,這位二小姐畢竟有一半漢人血統,且她的額娘看樣子也是一位溫柔如水的江南女子,身形高挑裊娜,像畫上的美人,像大漠無星的夜晚高高的月亮。
「還早著呢,不過說快也快。等到了下一個鎮子,老奴讓額爾赫安排在客棧多住幾日。」
正說著呢,馬車外傳來管事額爾赫的聲音,「二小姐,今日天黑之前恐怕趕不到徐州了。探路的回來了,前面山上有座寺廟,咱們就在那裡歇一晚吧。」
「好,有勞了。」
馬車裡的聲音平靜而溫和,既沒有因為要借宿寺廟而不滿,也沒有嬌滴滴的哭訴。額爾赫對這位二小姐充滿了好奇。他是見過二小姐本人相貌的,初見時驚為天人,便是整個北京城所有他見過的女子加起來,恐怕也及不上。可美是美,生得半分滿人的樣子都沒有,唯有眉宇間隱隱同中堂大人有兩分相似。
若非那半枚金鎖,還有這少女的娘留下的遺物——刻著中堂大人名諱的佩刀,他都不敢確認眼前人的身份。
不過相處這些時日,額爾赫對這位二小姐的印象極好,通情達理、雖溫婉但不嬌氣。
得了應允,馬車便繼續向前趕路。
總算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山間的寺廟中。
暮色沉沉,晚鐘迴蕩在山谷,林間飛鳥在頭頂盤旋。外頭有些炎熱,現下正傍晚,熱氣褪去,山里更是清涼。如此,倒好過在客棧了。
挽月隨著阿林嬤嬤,在客房裡安頓下來。
一路的顛簸,早就讓挽月胃裡翻江倒海。到了晚間,也只吃了一碗寺廟裡的白粥齋飯,拌著翡翠黃瓜、一點從蘇州帶過來的玫瑰醬菜。其餘便再也吃不下了,睡也睡不著。
「南星,提盞燈,陪我出去走走。」
「小姐,山里蚊蟲多,您還是別走遠了。要不我讓額爾赫管家派個人跟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