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頁
蕭采繹身手極好,那時形同拼命,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竟被他殺到了宇文清跟前。
“我該叫你宇文清,還是叫你白衣?”
蕭采繹指刀向宇文清,形容兇狠,濃眉之下,一雙怒目幾要噴出火來。
宇文清雖是驚疑,卻不得不道:“戰場之上,我自然是宇文清。”
話猶未了,蕭采繹已橫刀劈了過來,怒吼道:“你想生生逼死棲情麼?”
宇文清心神大亂,他也知自己選擇了宇文清這個身份,對自己的心上人是怎樣的打擊,卻不敢深想此事的後果。
心亂如麻之際,他幾乎無法應戰,三招之後,已被蕭采繹劈上肩膀,差點掉落馬下。眾將一擁而上,護住他和蕭采繹激戰。
即便受傷,宇文清還是不敢讓蕭采繹出事,又見蕭況、蕭采絡前來營救,忍了痛忙讓部屬暗中安排,務必將他們父子三人放出去。
這時宇文清聽到了前方有人歡呼,而蕭氏軍中有人慘叫。
蕭采繹中箭了,不知何處飛至的暗箭,從蕭采繹後心要害直直透入!他死於對宇文清對陣之時!
“……蕭采繹是中了暗箭而死。那支箭來的蹊蹺,仿佛有意藉此挑起宇文氏和蕭氏的勢不兩立,或者也可能,是挑起我和你的勢不兩立。我一直沒有查出那是誰射的箭。”
宇文清扶住梨樹,激烈地喘息著,眸中卻有火光跳躍,愧疚、憤怒、憐惜以及求恕交錯如織,向我凝望。
“夠了!”明明這一切都是長久以來我想了解的,可聽他說了出來,我同樣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咆哮道:“你又想說,是安亦辰背後使的壞,來挑撥你和我麼?”
宇文清臉色雪白,但回答很快:“我感謝他救了你,但我不信任他。他的城府太深,連對你都能用那麼多的心機,何況是在波詭雲譎的戰場之上!我相信他不會放過任何的機會,尤其是一舉兩得的機會!”
“不管他做了什麼,他都是我的夫婿,永遠都是。”我打斷他,面色必然也與梨花一般了。但我依舊倔強而僵硬地吐著字:“從你將我逐出越州城,追殺安亦辰那天起,他就已是我認定的夫婿,這一生的良人。因為我知道,不管我淪落到怎樣不堪的境地,他都不會放棄我,拋棄我。”
宇文清忽然平靜,緩緩說道:“我知道如今你的心裡只有安亦辰,半分也容不了我,我也不想成為橫亘在你們之間,害你們夫妻有所隔閡。但有些話,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沒有下令逐你出越州城,也沒有下令追殺安亦辰。大越太子,於我只是浮生一夢,我從不曾放在心上。我不想傷了你們夫妻感情,但也不想看你痴心到失去理智。”
“我救你才是失去理智!”我憤憤地叫道:“你只是個文過飾非、敢做不敢當的小人!”
也許,我內心並不認為宇文清是那樣的人,但此刻,我只想狠狠地傷他,看著他在痛苦裡掙扎,卻竭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報復的快感由然而生,可淚水終於無法控制,泉水般傾涌而出。
宇文清垂著眸,默然望著我在落花如雨中哭泣,卻依舊倔強地瞪她,不肯低頭,蒼涼地笑了一笑,輕聲道:“是……我是小人。你別哭了罷?”
他將玉簫棄了,為我揀去髮際的一瓣落花,遞給我一塊帕子,憂傷望我。
清新潔淨的青糙氣息,如斯熟稔,自然親呢的動作,亦是如斯熟稔,熟稔地讓我在心痛之中,沒來由地平添幾分恨怒。
“你離我遠一點!”
我高聲叫著趕他走:“你這個懦弱無能的偽君子!你這個虛情假意的混蛋!你這個畏頭縮尾的王八蛋!”
我從沒想到過,有那麼一天,我會這麼不顧儀態地瘋罵一個人,而這個人,還是當年的白衣。
我曾那樣的依賴他,用最虔誠的眼光仰望著他,不敢流露出半點尖牙利爪的本性,小心翼翼地生怕破壞我在他心中的美好。
如今,一切的美好都已轟然崩潰。他的美好,我的美好,都已歸於華陽山的那堆灰燼,不管那堆灰燼,是因何而來,都不能再改變如今命定的慘澹結局。
宇文清聽我罵著,蒼白的面頰浮過近乎虛無的淡淡笑意,而那對很好看的梨渦,滿滿盛的,是剪成了碎片的悲摧,似見得到他砰然心碎的鮮血淋漓與悲哀無限。
他轉身沿了細石子的小徑,一步一步,挪向自己的臥房。
跨入門檻時,他又回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居然不是心痛,而是擔憂。
他在我為擔憂?擔憂什麼?
我茫然立於風中,胡亂用他剛給我的帕子擦著淚。
帕子上,有曾讓我心醉神迷的清新氣息,如晨間縱馬於糙原時,馬蹄濺出的乾淨的青糙氣息。
小小的庭院中,梨花零落,隨風飄舞,織煙如愁,應是一半春休。
240.訣情篇:第二十一章波詭雲譎知何如(三)
這日下午,我一直趴在屋中休息,不讓人看到我紅腫的雙眼。
聽林翌說宇文清已在著手準備逃離瑞都了。
而我正坐立不安地等待他離開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便可以回到秦王府,回到安亦辰身邊,繼續過我富貴逍遙的日子。
安亦辰必定很生氣了,但他性情豁達,又那般寵我,這次是我不對,我下個氣,主動和他陪禮,說上一堆好話,想來也就不會和我計較了吧?
宇文清說他城府極深,心機深沉,我也承認。只要他真心待我,這些根本稱不上是缺點。
蕭采繹的死,宇文清推脫得乾淨,但即便他說的是真的,也未必就與安亦辰有關。
——便是有關,以當時的複雜形勢,只怕也怪不得他。
宇文清還推脫不知追殺我們之事,細想下來,也不是沒有可能。那些追殺的騎兵奉命行事,未必就是直接奉了宇文清的命令。說不準緋雪或者宇文清手下的其他將領冒了三公子的名義下令呢?自然,不會是宇文宏、宇文頡的命令,他們絕不可能會放過我,讓我安然離開。
至於宇文清有沒有將大越太子的權勢地位放在心上,已經沒那麼重要了。畢竟他最終選擇的,是他的太子之位,而不是我。
——如果我真的比他的太子之位重要,以他當時的勢力,找到我,帶走我,都不是太困難吧?
無論如何,都是他始亂終棄,辜負了我!
晚間,我正抱了我的雪狐斗蓬髮呆時,有人敲門。
來的人,居然是宇文清。
“我可以進來麼?”他的神色已經恢復正常,溫和有禮地向我詢問。
我懶散地將門打開了些,回到桌邊坐著,撫著斗蓬細密的針腳,想著另一件手工粗劣的雪狐斗蓬。
若是安亦辰氣得厲害,我不妨再為他fèng件漂亮的春衫,必定可以消融他的怒氣了。
“什麼事?”我很是無禮地瞪著他,甚至不曾請他坐下說話。
宇文清垂眸看著我手中的斗蓬,強笑道:“嗯,似乎安亦辰也有這麼一件暗紫色的斗蓬。”
“他那件是我fèng的。”我挑釁望著他,道:“兩件用了一樣的布料和雪狐皮。”
“你做的斗蓬……”宇文清的稀薄笑容果然變得苦澀。
我撫著斗蓬上的褶皺,不耐煩道:“你沒什麼事就出去吧,我想睡了。”
在秦王府時,因為要等安亦辰,一向睡得晚起得晚,出府後習慣百無聊賴,常一早便睡了,可惜每夜都睡得不好,縱然無所事事,也是終日無精打采。
“我準備明天動身回大越,路線已經預定好,到時會有越國的將領在滄江邊接應。”他的眸中褪去苦澀,笑意溫潤,看來寧和安謐。
“那好啊!”心中跳了一跳,但我還是漫不經心般答道:“你回你的越國去,我也該回我的秦王府了。”
“可不可以,再送我一程?”宇文清靜默片刻,忽然有些急促地問道。他纖長的指骨扶住了雕花小桌,青紫的筋絡清晰浮凸。
我沒想到他會提這個要求。他的性情雖是溫和,卻也有著十分的傲骨,從不屑於向任何人低頭。所以治病救人,他向來信意而為,從不為權勢所屈;當日蕭采繹略略冷落,他會不告而去;被安亦辰誘擒受辱,寧可受刑,也不肯求饒半句。
“你怕安亦辰的追殺?”我疑惑地問。
若有我隨在他身邊,安亦辰自然有所顧忌,便是實在給逼得沒法子,把我抓了當盾牌,也可以有機會順利逃脫了。
我問得直白,甚至口吻中故意含了些侮辱和不屑,果然把宇文清的臉色迫得紅漲。
你要我瞧不起你麼?我暗暗冷笑。
宇文清一點一點將扶了桌的手指屈回,收緊,藏到寬廣的長袖內,緩緩地吐一口氣,輕輕道:“是,我怕。你可以答應送我麼?”
我的腦中有片刻的轉不過彎,然後狠狠地盯住他,道:“既然你這麼無能,我自然要送你。”
宇文清咬住嘴唇,雙目終於流露出一絲屈辱。
但他還是說道:“謝謝你,棲情。”
他的感謝,居然還很真誠。
那種糾纏了感激和憂鬱的真誠,讓我越發地迷惑了,迷惑地答應了,去當他最危險時的盾牌。
第二天,我們都換了粗衣布服,用頭巾包了頭髮,掩去太過奪目招眼的容貌,坐上一輛平凡的馬車,直驅城外。
車駕的位置,坐的是林翌和李叔,都是褐衣芒鞋,平凡之極,走在人群中,立刻如水滴匯入大海,不見半點特別。
而其他人均已混雜在人群中分開出城,約定在城外相見。
城門口雖有例行檢查,但並不嚴格,我和宇文清怎麼著看都像偶然進城來探親的鄉下夫妻,不過掀簾略看了看,便放了行。
待出了城,宇文清目注於我,苦笑道:“安亦辰一定在滄江一帶尋找我們,說不準,已派人到南越打聽動靜去了。”
我不屑望他一眼,道:“我不信你有多厲害,能把他逼得這樣緊張。”
宇文清頓了一頓,才答道:“他未必緊張我,卻緊張你。”
我忽然悟了過來。安亦辰不會以為我跟了宇文清回越州了吧?
我也緊張起來了,瞪著宇文清道:“叫他們快些趕車,到了滄江,我還要趕回瑞都去。”
如果安亦辰認為我隨了宇文清離去,那種怒火恐怕不是幫他做一兩件衣衫就能平熄的了。我必須儘快趕回去,以免得他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