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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清眉眼低垂,扣在桌上的指甲縮回,蜷入和臉色一般蒼白的掌心,輕輕道:“你相信他?”
“我相信他。”我並不遲疑。這魑魅魍魎的世界,除了安亦辰,我還能相信誰?
宇文清又是一陣靜默,然後悠悠嘆息:“棲情,或者,你是對的。安亦辰的確是最可能給你幸福的那個人。希望,他能不讓你失望,也不讓我失望。”
他只是那般恬恬淡淡地說話,如很輕微的風從丁香枝頭拂過,沒有半點輕浮狂躁,並不像嘲諷。
我也不想再嘲諷他了,但我吐出的字,多少帶了屬於我的尖銳和霸道:“不讓你失望?如果說一天他成功地攻入了大越國都,算不算是讓你失望?”
“那是他的成功。如果他成功後依舊將你如珠似玉般護在身畔,我就不會失望。”他輕笑一聲,如薄荷花開時的清沁薄涼:“只是如果我不死,他的這個願望,估計很難達到。”
“你很自負。”
“你放心……我想,安亦辰的願望,應該不難達到。”
下一刻,宇文清又說著聽來自相矛盾的話,但我已不由沉到二人很可能再次刀兵相對的惶恐當中,再也無心辯駁。
在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的話,並不矛盾,只是我愚昧地自以為是,不能理解他的涵義而已。
243.訣情篇:第二十二章寒透春衣不是夢(二)
宇文清將手伸入懷中,取出一隻小小的圓形碧玉匣子,遞給我道:“這次去東燕見興武帝,也曾料著可能遇到麻煩,因此帶了些常備救急藥物,一直讓李嬸收著,後來……沒有用上。你的身體素習孱弱,就留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吧。”
我本想拒絕,但推出的手碰到他冰涼的手指時,他很固執地依舊塞了過來,而我已發現,他蒼白乾燥的掌心,被他自己的指甲掐成青紫的顏色,浮動的鮮血,幾欲透皮而出。
心中寒了一寒,將玉匣抓到自己手中,小心打開,卻是蜜臘封著的十數枚藥丸,有四五種顏色之多。匣中墊著的帛布上,有很仔細的關於這些藥物的說明。
有解毒清火的,有益元補氣的,也有祛腐生肌的,甚至還有一種麻痹神經,方便借死遁身的假死藥。
“謝謝,我收了。”我在秦王府的日子過得雖是安逸,但對我心存嫉妒之心的小人也不少,誰知什麼時候一不小心,會著了人道?有醫者白衣的靈藥相助,顯然要多些勝算。
當日醫者白衣的醫術以及醫德,天下罕見,足以信賴。
宇文清寬慰一笑,眸中閃出了珠玉輝耀般的璀璨芒彩,立起身道:“南越那邊的駐軍已得到通知,今天半夜就會派出最精銳的士卒過江相迎,明日一早,我便回去了。”
我若無其事的別過臉,淡淡道:“回去好啊。我也早該回秦王府了。”
宇文清猶豫片刻,自嘲般輕輕一笑:“我若邀請你去越州做客,你大約不會答應吧?”
我氣惱地冷笑:“你說呢?你心裡把我當成了什麼,想趕我走就趕我走,想讓我去就讓我去麼?如果我不去,是不是還打算用你的大軍強迫我去?”
腦中如被一道閃電破開,靈光閃處,我幾乎脫口叫了出來:“你不惜低聲下氣求我,讓我一直送你到滄江邊,莫不就是為了將我擄去越州?”
我現在不僅僅是大燕的亡國公主了,我還是秦王安亦辰最珍愛的妻子,若是落到南越手中,安亦辰必定處處受制,完全處於被動了。
我不會忘記,如安亦辰那般堅強理性的個性,也曾為我拋下潰敗撤退的大軍,冒險伴我前往敵手的老巢尋人。
我目中的警惕和猜忌,顯然刺痛了宇文清。
他飛快地將受傷小獸般的目光轉移到跳躍不定的燭火上,平靜說道:“你放心,我不會逼迫你做任何事。明早我們……就各走各的吧!”
他往南回越州,我往北回瑞都。
從此南轅北轍,各不相干。
窗戶一定沒有關嚴實,料峭的風,一直撲到心底深處,涼涼的,荒蕪如關外的弋壁。
宇文清已打開門,卻沒有立時踏出去。默默凝立了半晌,他忽然輕輕說道:“棲情,其實我從不曾放棄,更不曾拋棄。可我無法選擇我的姓氏,所以,我無法選擇情感的主動權。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選擇,接受,放棄,或者,拋棄。”
他的聲音清晰卻極度柔和,卻如巨雷般猛地在耳邊炸開,隆隆亂響。我用力前傾起身子,想在那一片的耳鳴聲中聽清他到底在說什麼,可他低一低頭,已走了出去。
長袖擺處,一朵銀色的精繡梅花倒映著燭火的輝芒,像無聲垂淚的容顏。
這一夜,我幾乎完全沒能睡著。
而我更是從沒有這般痛恨過宇文清。
不論誰放棄誰,誰拋棄誰,現在我總是安亦辰的妻,秦王的正室王妃,安於如今的富貴悠閒,甚至是幸福美滿。而我的心裡,也日漸一日被安亦辰的身影充滿,習慣他寵溺的懷抱。
可宇文清,居然在此刻和我說,他從不曾放棄我,更不曾拋棄我……
我知道我不該再信任他,可我無法不信任他。
他曾如此的傷我,可我還是確信,他沒有欺騙我。他的眼神比以往憂鬱深邃,但目注我時,依舊有屬於當日那白衣少年的純淨與澄澈,如映青天雲影。
我沒有哭泣,但錦被光潔的緞面被我揉出了無數的褶痕,縱橫交錯,如歷盡風雨滄桑的槐樹皮。
天明時,屋外忽然傳出男子的驚訝的“咦”了一聲,接著有人說話道:“公子,怎麼這麼早就起床了?”
那聲音,就在我門前不遠處,我正疑惑時,那人又道:“公子,公子……不會在這裡站了一整夜吧?您……您要注意身體啊……”
隱隱有啊啊的聲音,正是李嬸發出,焦急而無奈。
我陡地心中一抽,忙披衣屐了軟底鞋匆匆走到窗口,悄悄將邊緣的窗紙挑破一點,向處望去。
只見迷濛春霧如紗籠中,宇文清依舊著了昨日那件披風,立於院中一棵梧桐下,側身向身畔的男子噓聲道:“輕點聲,只怕……只怕她昨晚也不曾睡好。”
他沉吟著負手望著我的房門,清俊的面龐頗有懊惱之色。他額前髮絲濕漉漉的,在飄緲的霧氣中瑩然閃亮;雙肩臂以及前襟亦是稍深的月白,分明也是被霧水打濕。
站在一旁的李嬸眉目俱皺,一臉的憔悴,亦是半身濕淋淋的,也不知陪他站了多久了。
莫非宇文清昨晚離開後就沒有回去,一直在我門外站著,守著,等著?
那男子應是暗伏在此間的南越武將,聞言果然聲線低了下去:“是,公子。不過時辰也不早,咱們還是吃點東西,準備一下,這就出發吧!據說安亦辰近期也在這一帶找人,若是走漏了消息,恐怕又會節外生枝。”
244.訣情篇:第二十二章寒透春衣不是夢(三)
“嗯,好,準備走吧。”宇文清應著,神色卻如夢遊般恍惚著:“都要走了,昨晚我又和她說那些做什麼,白白讓她不自在……我竟然沒能控制自己,盡說些不合時宜的話……”
他噫嘆著,神色間擔憂、悔恨、不安與自責交織,以致邁腳時身子傾了一傾,差點栽倒。
李婆和那名南越武將慌忙將他扶住,他定了定神,又眷戀地望了一眼我的臥房,嘴唇翕合了幾下,漸漸又泛出自潮的苦笑,緩緩踏步離去。
那口形,並不難辨識。
他在無聲地輕喚:情兒,情兒!
我怔忡地望著他的身形從視線中消失,腳下一軟,已坐倒在椅上。
椅面的涼意,透了單薄的寢衣滲入肌膚,讓我不斷地哆嗦。而在我無助的哆嗦中,我才遲鈍地意識到,他其實也在後悔昨晚最後的告白。
他原來根本不想將那些毫無意義的告白說出口。他那般聰明的人,早該料到,事已至此,那些告白只能讓彼此更加不安。
可他到底沒忍住,以他那等沉著淡定的性格,居然沒能忍住,逕自將那些話說了出來。
是因為太委屈麼?
如果糙堂真不是他燒的……
如果蕭采繹真不是他殺的……
如果越州城外那些追兵只是他的屬下冒名所為……
那麼,他真的委屈。
我將那遲到近一年的信再度攤開,再次品讀那簡短的幾句話:
“棲情卿卿,有急事暫別月余,安妥後即回返華陽山,卿卿務必侯我!予行促,待迴轉之日,當向卿卿請罪。若有外言相謗,望勿理會。予之一心人,唯卿卿一人,白髮皓首,矢志不逾!”
除了第一句,幾乎都是在安撫我,堅定我等待他的信心。而細品下來,那安撫之中,含了多少的憂懼?
要我務必等侯他……
知道自己走得急,怕我生氣,先說了日後向我請罪……
擔心流言斐語或家人動搖我的心志,盼我不予理會,只信他一人……
從來不向我花言巧語的少年,在信中向我發誓,只要我一個知心人,願攜白首,矢志不逾……
那種患得患失的憂懼,能夠從字裡行間清晰透出,更見得那個曾經心如流雲毫無掛礙的出塵少年,因了愛我,心中曾受過怎樣的煎熬!
在家族和我之間,他只想選擇我。
可惜他無法做到,無法做到而已!
他等待我來選擇,可我又何嘗有過選擇的機會?
手指顫動時,信箋飄落地面,蒼白無力,如同白衣在華陽山寫信時焦急憂慮強忍痛楚的臉……
我去揀信箋時,腳下一軟,已跪倒在清冷堅硬的磚石地面,再也無力立起,俯伏在地上失聲慟哭。
淚零如雨,滴落紙上,將陳年的舊墨慢慢洇染開來,如一朵朵逐漸綻放開來的黑色牡丹,妖異地侵蝕著人心,讓人如沉在無法自拔的黑暗或惡夢中,無法清醒。
如果,當年的見面,只是一場夢,多好!
或者,如今的見面,只是一場夢,多好!
宇文清,你可知,我心裡好恨!好恨!
可我居然已不知道該恨誰!
寒透春衣涼如水,醒來不是夢!何日夢成空!
心裡一忽兒涼,一忽兒熱,惘然了好久,我才起身換了衣衫,呆呆坐在菱花鏡前,望著鏡中面如梨花的女子,手中緊緊扭著犀角梳,腦中木然的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