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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頡正不自在,聞言忙道:“又讓娘娘費心招待了!微臣這就去找父親!”
他向母親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倒退幾步,快步離去。
蕭采繹寶劍遲遲不肯入鞘,狠狠盯著他的背影,見他去得遠了,立刻道:“姑姑,這人真的想輕薄棲情!”
母親溫軟如水的眸子瞬間凝縮如冰,冷冷看住蕭采繹,喝道:“我怎麼跟你說的?讓你不要帶棲情亂跑,結果你偏生把她帶到是非之地來!”
蕭采繹嘴唇顫抖,待要說什麼,終又忍住,默然看我一眼,還劍入鞘。
母親向我皺眉道:“你呢,鬧夠沒有?”
我用力搖搖頭,道:“我不想鬧,我只想來看看我的姐姐。”
不待他們說話,我已撒腿向雪情的房間跑去。
她還活著麼?外面鬧成這樣,居然連個出來問的侍女都沒有!
房門洞開。還未踏入房中,已隱隱有低低的悲泣呼喚傳來。
我本就嫌雪情的房間素淨,今日步入時,更覺森冷如雪洞一般,不由打了個寒噤。
落地的雪緯後,隱隱有人影浮動。我心頭怦怦,小心地撩開了雪緯。
青白面容,高突顴骨,死魚般的眼睛,飽經蹂躪的潔白身段,無處不在的青紫傷痕。這個赤身裸體毫無生機仰臥床上的女子,是我的姐姐嗎?
那個舉止端莊進退得體的雪情公主,那個雍容俊美顧盼流情的雪情公主!
看不見她的眼淚。那樣空洞盯著帳幕的眼神,無悲無喜,無恨無怒,甚至連痛苦都成了一種奢侈。
她的侍女小如正用熱水為她清洗穢物,一邊擦拭,一邊垂淚,雪白的手巾上,沾染了最骯髒的濁白和最純潔的嫣紅。
我的二姐姐!
我回想著我那曾經冰肌玉膚巧笑倩兮的姐姐,用手指小心地觸撫那一處處的傷痕,忽然之間撲倒床邊失聲痛哭。
小如停下手,將錦被蓋到雪情身上,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聲聲哭泣:“三公主,三公主,請救救我們公主!請救救我們公主!這樣下去,她會活不了!活不了!”
我轉過身,已見到了母親,淚光盈然注視著雪情,哽在喉中喃喃低語:“皇上,皇上,我到底……連你女兒救不了!”
小如轉而撲到母親跟前,捉住她的絳紫縷金袍角,痛哭流泣:“娘娘,您不能說救不了二公主啊!如果您都救不了,誰還救得了她?公主再給他們這樣折騰下去,一定會死的!那個宇文,宇文頡,是畜生,畜生啊!”
我一把拉過小如,睜大迷濛淚眼,捏緊她瘦小的胳膊,一字一字說著:“小如,你記住,我們一定會救雪情公主!一定會!等二姐姐清醒些,你一定和她說!”
小如哆哆嗦嗦地點頭,正要爬起來,身畔又傳來嘶聲哀嚎,悽厲如鬼。
一回頭,雪情埋頭於錦被之間,抽搐著,嘶叫著,依然沒有一滴淚。
我的淚水泉涌而下。
我終於知道,原來,我已經算是幸福的了。至少我還好端端站在這裡,有著母親細緻的呵護,有著宮女精心的照料,還有顏遠風蕭采繹周全的保護。
我還想多陪雪情一會,想親口把我原來那個二姐姐喚回來。可母親不讓。她拭了拭淚,輕聲道:“等她好些,我們再來瞧她吧。”
我抓住母親的手,哀求般向她確認:“母后,我們一定可以救二姐姐,不讓她再給人欺負,是不是?”
母親的秋水瞳仁忽而幽深如潭,那麼直直得如要看到我心裡去,然後道:“你也可以試一試。”
我?我也可以試一試?試著救我自己的姐姐?
也許,也該試著救我自己!
我覺得自己正行走在懸崖邊緣,崖上繁花如錦,春色無邊,崖下萬丈深淵,深不見底。行錯一著,便是滅頂之災,勢滅粉身碎骨。
我該怎樣離開這致命的懸崖邊緣?
[下次更新:7月9日]
16.故國篇:第四章飛雁南歸雛jú冷(一)
回到昭陽殿很久,我們還只是沉默。
蕭采繹和我並排趴在窗台上,雕花檀木窗欞透出特有的木香,以往聞來覺得溫香怡人,此時卻讓人沉悶到胸口發緊。倒是窗外牆角那凌霜的青jú,依舊倔強盛開,細長的花瓣柔柔垂下,有的快要觸著地面了,卻又裊娜捲起,不屈地彎成向上的柔軟弧度。
“對不起,棲情。”蕭采繹忽然說。
我驚訝抬頭,蕭采繹睫毛顫動,那樣明亮而意氣風發的眼睛,已經一片灰濛,如此刻天際陰霾。
“繹哥哥,這事怎麼能怪你呢?”我嘆口氣,用指甲摳著窗扇上的花紋。
蕭采繹眼圈微微的紅,趕忙轉過身去,垂頭道:“我怎能不怪自己?以前你總是笑著,鳥兒般快活著,什麼時候,棲情妹妹開始不笑了,而且會這樣憂傷地嘆氣?”
我不憂傷,是因為我沒有長大。
可我現在,我還能不長大,還敢不長大嗎?多少親人的鮮血,多少無可奈何的掙扎,多少銘刻於心的痛楚,如不斷漲起的潮汐,橫亘於眼前。
“我們以後,只怕都得這樣過下去了。”我說。
兩隻小小的白頸黃翅小鳥兒正在花間跳躍,看似逍遙,亦是在辛苦覓食。有朝一日秋去冬來,白雪皚皚,若沒有足夠的儲食,也只能凍餓而死。
繹哥哥錯了,其實鳥兒也不快活。
蕭采繹退了開去,面向我堆金砌玉的屋子,仿佛在自語,又仿佛在自責:“我又怎能讓你,這樣過下去?”
那種頹喪憂愁,讓他漆黑明亮的眼睛變得深邃無底,再不若從前伴著我的那個青蔥快樂少年。
其實,蕭采繹也從沒那麼憂愁過。
他也長大了。我們都在一夕之間,不得不長大。
午時母親出乎意料地叫我和蕭采繹一起去廳中用膳。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託病避居,只在自己房中單獨用膳,蕭采繹一向與我相伴,自然也是懶得與宇文氏共處,也不從不踏足前廳。
突然之間叫我們去,必定是為上午之事了。
懈怠去,卻不得不去,甚至不得不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前去。
午間的全蝦宴,卻是御廚翻新出奇,以新鮮河蝦配了各色蔬菜煸炒煎煮而成。嫩紅的河蝦,碧綠的蔬菜,是極明艷好看的色彩,二十餘種不同方式烹出的菜餚,配上了恰如其分的精緻器皿,便是二十餘種賞心悅目的風景。
但如座上有宇文昭,便是大煞風景了。何況還有那個依舊肆無忌憚在我面龐胸口掃來掃去的宇文頡,簡直讓我坐立難安。
除了他們,還有一身紅袍的男子,容貌長得極像宇文昭,只一雙眼睛卻比宇文昭冷上許多,即便帶了笑意,也泛著冰雪樣的寒氣。正是宇文昭的長子宇文弘了。
母親穿著家常碎花翠紗長裳,一舉一動如風柳搖曳,雖是坐了主位,但有宇文昭那高大的身形在旁襯著,怎麼著也像個小鳥依人的賢惠妻子,一如當日坐在父親身畔一般。
如果這是父親辦的家宴,我該何等快慰地在他懷中撒嬌!
可我現在只能默然盯著母親挾在我碗裡的蝦仁,幾乎要把那艷艷的紅色看出一團花來。
不過略聊了幾句,宇文昭已道:“眼看棲情病好得差不多了,以後也就和我們一處吃飯吧!一直窩在房裡,可別悶壞了。”
我淺淺地笑著應了,低頭咬那蝦仁,眼睛裡都是蝦子亮紅的色彩。這個賊子,即便你占了我母親,可這皇位,到底是我父親、我弟弟的,你有什麼資格來安排我們的起居?
但我什麼也不能說,唯一能做的,是乖乖地一個接一個吃著蝦。
又有人伸過一雙鵰龍象牙筷,將一隻大蝦仁送到我面前,卻不放在碗裡,徑落在我唇邊。
[下次更新:7月10日]
17.故國篇:第四章飛雁南歸雛jú冷(二)
宇文頡正伸直著手臂,滿臉笑容道:“棲情公主,上午是我衝撞了公主,這廂給公主道歉啦。公主吃了這隻蝦,便算接受我這莽撞兄長的道歉,如何?”
一時空氣凝滯,母親眸中閃過一絲焦急,宇文昭卻是袖手含笑,顯然不打算阻止兒子的無禮行為。
我心念轉了幾轉,向後略退了退,伸筷夾過那隻蝦,微笑道:“宇文二哥都說了是無意的,我又怎會介意?”張口幾乎是囫圇將那蝦仁吞了下去,不去看宇文頡咧開的嘴。
一時眾人都笑了,宇文頡不好太過刁鑽,呵呵笑著繼續往我碗裡夾著蝦子,道:“既然棲情這麼愛吃蝦,多吃些才好。瞧著長得太單薄了一些。”
母親咳一聲,拈起茶杯,輕嗽一口,早有宮女捧來景泰藍嵌絲唾盂讓她吐了,迅捷退下,她方才溫溫軟軟說道:“棲情還小呢,正在長個子,所以看來單薄,等過了十五歲,身體漸漸定型,應該就能豐滿些了。”
宇文昭伸出蒲扇大手,在母親細腰上用力一攏,笑道:“你總該不長個兒了吧?不也是這麼纖纖一握?天生的柳條腰,美人種啊!”
母親莞爾一笑,絳唇如櫻桃微綻:“棲情長得的確與我很是相像,只是性子倔了些。如果有時任性了,你們作叔叔兄長的,自然得多多包涵。”
“那是當然!”宇文頡大言不慚地順口應著,目光只在我脖頸間轉來轉去,盯得我渾身浮起粟粒,卻不敢露出一絲不悅,故作不知般專注嚼著蝦仁。
一時吃得差不多了,只我還不時夾上一筷菜,意興闌珊吃著;宮女們見狀又重新端上茶來,卻是飯後飲用的。
一直不曾說話的宇文弘忽然開了口:“太后娘娘,棲情公主尚未許字人家吧?”
母親軀體略略一僵,笑道:“棲情麼,我就這麼個女兒,還想多留幾年,倒不必急於一時。”
宇文弘眼中寒意飄浮,不經意般道:“其實太后不必將公主嫁得遠了,只在咱們家裡挑個乘龍快婿也成,到時還可日日伴在娘娘身邊,如今日般一家子親香,不是極好?”
母親臉色終於略略變了。
宇文昭暗覷母親臉色,乾笑道:“婉意,這事不過是隨便說說,主要還看你和棲情的意思,的確不必急於一時。”
母親斂了笑意,拿了碧玉錯金茶盅,只在如玉的纖纖十指間緩緩旋轉,沉吟道:“皇甫家與宇文家結親,原倒是個好主意。只是弘兒和頡兒,都已有了妻室,而宇文家其他男兒,論起年齡、才貌、地位,怕還沒有合適的。”
宇文昭笑道:“弘兒頡兒確實已有妻室,不過我還有個清兒,因小時候身體弱,被送到華陽山一位高僧處寄養,今年方才十七,前兒我去瞧時,已出落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材,談吐不凡,堪配得咱們棲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