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在傳說中的醫者白衣,不肯醫富貴中人,的確算是怪人了。但我眼前的白衣,聰慧脫俗,靈氣逼人,絕對是個善解人意的玲瓏少年。
白衣聽了我的評價,用指頭點了點我的額,寵溺地望著我,眸光如明珠煜煜,倒映著我的身影,溫和笑道:“你才是個小白痴!”
忽然之間便很感動。
很小的時候,顏遠風也曾用這種很寵溺的目光望著用,憐愛地用食指輕點我的額。但這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從他那麼溫柔傷感地喚過母親的名字,我更知道,他這一生,再不可能用那般寵溺的眼光親密望我,更不可能那般寵溺揉我的頭髮,點我的額,牽我的手了。
他只是我的叔叔,我的長輩,再不可能有其他的糾葛和感情。
除了顏遠風,第一次有這麼一個男子,用一個微笑,和一個寵溺的眼神,讓我感到心滿意足。
“誰教的你這身醫術啊?”我覺得自己面龐作燒,忙將手用揉了揉臉部,叉開話題。
白衣笑道:“我是久病成醫,藥吃多了,郎中見得多了,自然醫術也就雜七雜八學了些。”
雜七雜八學來的神奇醫術!
我直翻著眼睛,不滿問:“天下病得快死的人多了,還沒聽說吃得藥多,看的郎中多了,就能學一身好醫術的!把我當三歲小孩子逗呢!”
“嗯!”白衣尷尬地摸著自己的頭,道:“可能是我的病比較怪,而看的名醫比較多吧!”
我嗤之以鼻,才不肯相信。心裡估料著,如今正處於亂世,他師父多半是隱世高人,不肯透露行蹤,也懶得追究了。
白衣見我不信他,嘆了口氣,自顧拿了塤來,跳到一邊大石上,吹了起來。
塤聲悠悠,大氣抑揚中,竟比那日竹篁間聽來要多了幾分歡快愉悅。
我坐在他身畔,拿了玉簪在手中,輕輕敲擊白石,為他伴奏,一時陽光懶散,落花如歌,春意嫵然,連周圍的士兵,也凝立原地,痴痴聽著,沉浸在那悠婉的塤聲之中。
一時忽哲匆匆行走,待到近處,已見著我們,放緩了腳步,直走至我們身邊,方才頓住,靜靜聽著。
白衣見他一旁等著,知他有事,止了吹奏,站起身來,微笑道:“這位將軍找棲情姑娘有事?那在下先行迴避!”
忽哲忙道:“且慢。末將正有事向白衣公子請教哩。”
白衣微詫,問道:“什麼事?”
忽哲道:“我想知道,以太……以病人目前身體狀況,什麼時候可以趕路?”
白衣沉吟著,一時不曾答話。
我焦躁道:“就這麼急著走麼?母親現在還虛弱得很。”
忽哲遲疑道:“這個……剛接到可汗傳來的諭旨,道是中原目前亂事頻起,便是邊境一帶也未必安全,要求儘快接娘娘前往黑赫。”
75.豆蔻篇:第十五章 豆蔻梢頭笑芙蓉(一)
我也知目前戰亂頻繁,除了安氏、瀏王、宇文昭等人,出身平民或小官吏的各地小股軍隊也不時出沒,在此耽擱久了,保不准便會出些什麼事。畢竟現在護衛者才不過一千多人,若遇敵軍來襲,絕無十全把握保得我們平安。
要得萬無一失,除非立即到達黑赫,才算到了欽利可汗可以保護的地域。
我一時心中為難,只望向白衣,只盼他說一聲,到明天我那母親便能恢復過來,生龍活虎坐於車中,和我們一起說說笑笑,前往黑赫。
白衣收起塤,修長入鬢的眉微蹙起來,許久才道:“嗯,明日可以出發吧。我一路照應著,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
我歡喜得差點跳起來:“你陪我們去黑赫麼?”
“不行麼?”白衣笑容溫潤,乾淨如山間潺潺而下的清泉。
我將頭點得如啄木鳥一般,道:“行!行!當然行!”心頭已雀躍到快要飛起來。有這樣美好可人的少年一路相伴,風塵再大,也該是快樂的吧?
忽哲已笑道:“若得白衣公子大駕光臨黑赫,我汗必然也是極為歡迎。”
白衣微微一笑,道:“我再去看看夫人情況如何。”
中午的時候,母親喝了半碗粥,神智已恢復清醒,見白衣細緻為她診斷,而我幾乎每次都跟在他的身後,煎藥端藥,準備藥材藥具,忙得不亦樂乎,遂趁了白衣不在時問我:“那個孩子,是誰?”
白衣已是很有名的醫者,但母親還只將他當作一個孩子。我也知白衣與他的聲名比起來,年紀太輕了些,遂將白衣的事一一說了。
母親聽了,只是沉吟:“哦,他不肯治富貴人家的病人,卻輕易答應了隨你來治我?”
我忙將母親扶了躺下,笑道:“他這不是把您給治好了麼?可見那些傳言並不可信。”
母親嗯了一聲,側身臥著,蒼白的面頰上,偌大的眼睛仍在眨著,顯然心頭還有幾分疑惑。
我忙將母親被子掖好,親呢地拍了拍她的面頰,嬌聲道:“母后,你放心啦,我已經長大了!知道怎麼去看人看事!”
“我的棲情……已經長大了!”母親嘆息,慢慢閉上眼,唇邊抿起的紋路里,掩藏了一絲笑意。
我看母親睡著,悄悄又去找白衣。
他正蹲在糙叢中,手裡持了一朵小小的月白色重瓣花兒,看得出神。
“這花兒,是一種藥麼?”我問。
他驚覺過來,微笑道:“不是藥,只是一種野花。”
“野花?”
“本來應該是家花吧,叫作月芙蓉,就比尋常的芙蓉花小些,瓣卻更多,後來富貴人家嫌它生長得快,開得多了,就不希奇了,極少種了。於是這些年來就成了野花了,普通農戶人家和山林里常常能見到,反而比原先更漂亮了,開的花也多。”他很有耐心地解釋。
我接過來嗅了一嗅,不由驚嘆:“啊,香得很!有些像是牡丹的味道。”
76.豆蔻篇:第十五章 豆蔻梢頭笑芙蓉(二)
白衣一笑,將那花簪到我的髮際。他的袖籠里有很清新好聞的味道,夾了長年與藥為伍的清澀味,直撲到我的鼻端,竟比那花香更讓人心馳神盪,連臉上都不由燙燒起來。
白衣簪好花,又仔細一端祥,笑道:“咦,配你這衣服,很好看呢。”
我心裡又是一陣亂跳,忙咳嗽著掩飾自己的失態,笑道:“你穿著白衣,配你才好看呢?”
白衣疑惑道:“怎麼咳起來了?莫非給花粉嗆著了?還有許多人對於花粉會有反應呢,咳嗽,或者皮膚上起疹子。”
我滿不在乎道:“沒……我沒事。在宮裡時花兒粉兒我可弄得多了。”
白衣“噢”了一聲,沒有說話。
我望著他安謐的面龐,小心地問:“白衣,你該知道我和母親的身份了吧?”
白衣微微一笑,道:“那個,倒也不難猜。”他垂了頭,在糙叢中觀察著什麼,也不知是不是想找什麼糙藥,卻沒有抬起頭來看我。
我遲疑一下,向他身邊挪近一點,笑道:“其實,不管我們是什麼身份,你都是我的朋友,好朋友,對不對?”
白衣拔起了一棵糙,我已看出只是一株隨處可見的狗尾巴糙而已,絕對不是藥材,但他卻怔怔看著那株狗尾巴糙,許久,才笑道:“那是……自然。不管棲情是銜鳳公主,還是平民丫頭,都是我白衣的朋友,好朋友。”
我心頭歡喜,格格笑著,倚到他身畔蹲著,問:“這種糙,也可以做藥麼?”
“不可以做藥。”白衣微笑,將狗尾巴扣了一頭在自己手指上,另一頭扣在我的小指上,道:“但可以做紀念。一頭繫著你,另一頭繫著我,證明我們曾經手牽手,是極好的朋友。”
狗尾巴的茸茸細須在風裡搖曳,輕輕撓著我的指腹,痒痒的。而我的心,似給風吹得搖曳起來,帶了幾分喜悅的哆嗦。
白衣只是那麼溫和的望著我,眉梢眼角,縈情帶笑。
“這狗尾巴糙,嗯,還真的挺好看。”我說著,小心地套在兩人指頭上的狗尾巴糙解開,取了只繡了夏日清荷的荷包來,將狗尾巴糙裝了進去,笑道:“從此,我可留著證據了。狗尾巴糙,一頭繫著你,另一頭繫著我,證明我們曾經手牽手,是極好的朋友。”
白衣跳起來,笑道:“你這個壞丫頭!是我扣的結,應該給我保存!還給我!還給我!”
他跑來抓我,而我已經逃得遠遠的,做著鬼臉笑道:“不還,就不還!”
我們一奔一逃,笑聲一直在林中迴蕩。
夕陽吐了滿地的金屑,萬物都給鑲了金燦燦的華麗外表,閃著煜煜的華光,連守衛們所執的刀鋒光芒也明媚起來,讓我一時竟忘了,我是在逃難途中,前路坎坷。
在那樣的艱難歲月中,能有那麼簡短而純粹的快樂,也許是一種幸運,不幸中的大幸。
那一年,我十四歲。
豆蔻年華,情竇初開。
狗尾巴糙,一頭繫著你,另一頭繫著我,證明我們曾經手牽手,是極好的朋友。
明天開始三天,可能更新時間不固定了,皎皎有事去北京了,請編輯代為更新呢!
77.豆蔻篇:第十五章 豆蔻梢頭笑芙蓉(三)
第二日早晨,我們再度起程,奔向黑赫。
這一次,我讓他們又騰出了一輛馬車來,讓給白衣和顏遠風乘坐。
顏遠風一向騎馬,但他身體狀況雖已恢復不少,但我只瞧著他蒼白面容,心下便不放心,一定不許他騎馬了。橫豎此刻跟隨的騎兵,大多是忽哲的手下,有忽哲的帶領,應該可保無虞。
白衣看來好生文弱,即便我知道他的身手相當高明,也不忍讓他騎馬。而他也似乎更樂意乘車,一路之上,我都聽得到那空曠到孤寂的塤聲,以極悠緩而沉鬱的曲調,慢慢從那輛馬車飄出。
於是,一路再不覺寂寞,心裡滿滿的,都只那清郁的塤聲。尤其看到在白衣每日三次的看護下,母親的身體日復一日恢復過來,我終於感覺出,因緊抿而僵硬的唇角,開始向上泛起如薔薇花瓣般的美好弧度。
三日後,我們平安到達了黑赫邊境,隔了紗簾,遠遠便見一隊人馬高舉代表黑赫的飛鷹大旗,立於界碑處守侯。為首那人看來甚至是瘦小,坐在高頭大馬上,竟如一個孩童一般。
但忽哲等人遠遠見了那人,立刻全體跳下馬來,步行向前,向那人恭身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