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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那三具想致我死地的蒙面屍體,問道:“看出他們的來歷了麼?”
茹晚鳳搖了搖頭,道:“我本想留個活口,好逼問出幕後指使者。但夏侯公子擔心我不敵,出手將他們全殺了。”
夏侯英有些尷尬,道:“秦王妃,看來在下反壞了您的事了。”
我將胡亂散下的頭髮向腦後攏了一攏,笑道:“夏侯公子說哪裡話?方才若不是公子相助,今日我不死也得摔掉半條命。改日秦王回來,必與他登門道謝!”
深深施下一禮,側頭吩咐茹晚鳳:“去看清那三人的容貌,叫人通知瑞都令尹吧!看這些人身手,應該是久經訓練,便是不能開口說話的死人,官府要查出來歷,想來也是不難!夏侯公子,你說是不是呢?”
茹晚鳳方才話裡有話,分明暗指夏侯英殺人滅口。我只帶了茹晚鳳一人出來,在這人跡罕至的梅園,實在不想和夏侯英正面衝突,只能裝作不知,對他以禮相待。
夏侯英喃喃道:“是,是,王妃言之有理……”目光卻已閃爍不定,分明有著焦灼不安。
茹晚鳳正在檢查之際,只聽安亦柔嬌軟如鶯嚦的聲音透梅而入,恍如帶了梅香氤氳,讓人心神舒暢:“夏侯表哥,你在這裡做什麼?”
安亦柔嬌小的身形自梅花萬朵中緩緩步出,縷金百蝶穿花月白錦裳,金絲鸞鳳綴底的素色斗蓬,愈將她襯得裊裊娜娜,膚白勝雪,微微氣喘之際,更顯嬌弱不勝,我見猶憐。
眸光流轉之際,她已觸著地上的屍體和鮮血,頓時驚叫一聲,幾乎站立不穩,慌忙扶了梅干,問道:“表哥,二皇嫂,這裡出了什麼事?”
夏侯英皺眉望著她,並不說話。
我忙過去扶了她,道:“公主放心,沒什麼事,不過是幾個壞人,已讓夏侯公子打發了!”
安亦柔面色發白,緊緊攥了我的袖子,道:“二嫂,這些人要對付你麼?為什麼?你沒事吧?”
她著急地打量著我,又摸我扣了鮫綃帕子的手掌,已是眸光晶瑩,眼看就要滴下淚珠了。
我微笑道:“我沒事,有你的夏侯表哥在,能出什麼事啊?”
夏侯英、安亦柔顯然都在附近遊玩,所以我這裡一出事,他們不久就尋蹤而至。
那麼,和他們在一起的夏侯明姬呢?
新仇舊恨,悲傷氣怒,一時紛涌。我再也無心賞什麼梅了,只是克制了自己的情緒,淡淡笑道:“我素來膽小,這裡既然有賊人出沒,太不安全,我還是早些回秦王府好了。夏侯公子,公主,我就先失陪了!”
夏侯英踏上前一步,一雙桃花眼,頗有戀戀之意,慨然道:“秦王妃,我送你回府吧!”
安亦柔此時已走至夏侯英身畔,小鳥依人般附於他身側,且不管此事是否與夏侯明姬或夏侯英有關,單是憑安亦柔那等脈脈含情的眼神,我便無論如何也不敢讓他送我了。夏侯氏已與我結下了暗仇,再為這個分明用錯情意的夏侯英得罪了安亦柔,就更麻煩了。
心念轉處,我將大紅猩猩氈重新扣了一扣,笑道:“不必了,想來對方一擊不中,一時半會兒,應該會不再動手。夏侯公子若肯幫忙,幫我留意一下這幾具屍體,別讓人給悄悄轉移走了。我們呆會回府後,還要通知人報官呢,少了這些屍體,可就沒法查下去了!”
夏侯英苦笑道:“王妃,你確定你可以騎馬回府麼?”
我挑了眉,冷冷硬硬地瞥了那幾具屍體,輕輕笑了一笑,拍了拍安亦柔的肩,在茹晚鳳的扶持下逕自下山而去。
一時在守園人那裡牽了馬,茹晚鳳特地又給了他們一大錠的銀子,告訴他們秦王妃在梅園中遇刺,讓他們留意著,莫要讓人將刺客死屍移走。
守園人依舊伸手過來接了銀子,只是手已不自禁地顫抖起來。這麼個大冷天,他的額上卻大滴大滴落下汗珠來。
茹晚鳳將我送回秦王府,立刻拿了秦王名貼,馬不停蹄地趕往瑞都令尹府,要求徹查此事。
若細論起來,此事並不難查,怕只怕,令尹查到了刺客身份,不敢往下深究誰是幕後指使者是真。
而秦王府安良、安秀等人也開始調派自己的人手,去清查此事。愈是安亦辰不在府中,他們愈是不敢大意,生怕我再遇著什麼不測之事,難以向安亦辰交待了。
夕姑姑自然是又驚又怒又心疼,忙忙為我包裹了傷口,又抱怨我不該四處亂走。
過了兩天,瑞都令尹回報,說這幾人原是國舅爺夏侯大將軍府的侍從,因為生性不馴,前兒已經給攆了出去。故而這幾人挾嫌報復,聽說了夏侯明姬前往香雪園遊玩,特去刺殺夏侯小姐,結果誤將我當作了夏侯明姬,險些誤殺了我。
哦,他們查到的結果,我居然是夏侯明姬的替死鬼?
也難為那瑞都令尹,既要據實告訴秦王府,死的刺客是夏侯府的,又要討巧獻媚,找藉口把夏侯府的罪名洗涮得乾乾淨淨!
其實不必他們去查,我便料著必然是夏侯明姬暗中派的刺客,心中恨得直咬牙,念只念在安亦辰不在京中,朝政局勢又極不明朗,若是細細追究下去,恐怕對遠在邊疆的安亦辰不利,遂暫時壓下怒氣來,只吩咐秦王府加強戒備,靜侯秦王回府再作處理。
202.明珠篇:第十章相逢便是相思徹(一)
好在不久派去送雪狐斗蓬的家將終於回來了。
他帶回的消息,叫我又喜又憂,總算明白為什麼去了那麼多日才回來了。
原來,安亦辰並沒有墨守陳規只在幽州邊境固守。趁了安亦倫新敗,安夏放鬆戒備之時,他率麾下部隊,直攻幽州。安夏猝不及防,被他七日之內連下三城。家將送斗蓬去時,他已率部深入幽州,與安夏幾度交鋒了。
當他披了血跡斑斑的戰袍見到我派去的家將,見到我送的斗蓬時,都沒有太大驚異,很是安然地端了茶水喝著,但一聽說是我親手fèng制的,一時將茶水驚得盡數吐出,失態得嘴巴張開半天合不攏。
接著,便是笑得嘴巴合不攏,一出手便賞了家將兩錠黃金!
安亦辰一定沒注意到那些粗劣的針腳,不然,只怕那笑容會有些發苦。
我心中描摹著安亦辰難掩興奮的表情,不覺悠然神往,微笑道:“王爺精神還好不?這麼辛苦,是不是清減了些?”
那家將回道:“王爺剛經歷一場血戰,看來有些疲乏,但接連幾天都是勝仗,精神很好,雖黑了一些,並不見瘦。”
“接連幾天勝仗……”我站起身來,默默望向窗外,蹙了眉,輕輕道:“一定要,一直打著勝仗啊!”
家破國亡,千里奔逃之際,我已經歷戰場,雖稱不上千軍萬馬,卻也驚心動魄,數次生死懸於一線,深知戰場險惡,猶如血腥屠場,只有勝者一方,才更有可能平安回來,與家人團聚。
當了許多人的面,我實在無法說出,我渴盼著他回來,非常渴盼著他回來。
那種渴盼,不似當日等待白衣時的催肝裂膽,卻帶了梅子快熟時那種酸甜交錯的憂傷與喜悅,一點一滴地蝕倒人心。
窗外,雪盡寒輕,月斜煙重,猶記前時執手相對,言笑清歡。
亦辰,我在等你回來。
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等你回來!
知道安亦辰在前線激戰,我再不願京城惹出甚麼是非來讓他分心,終日只在府中呆著,看書畫畫,彈琴下棋,雖是無聊,但想到那至今懸在那裡的香雪園刺殺事件,不得不斂了性子,免得再給人以可乘之機。
我雖倔強驕傲,卻絕不莽撞。沒有安亦辰在一旁相護,無論是夏侯明姬,還是夏侯皇后,我還是離得越遠越好。
叫我驚異的是,我對夏侯家萬分防範,夏侯英居然還會跑到秦王府來求見問安。
若論起來,香雪園中,他雖是將那刺客殺了,絕了我們追查線索,卻也算是救助過我,倒不好太過無禮,白白樹敵。但若和夏侯家的人親近,我又心有不甘,何況知道安亦柔對他有意,而他看我的眼光又頗有幾分曖昧,若是惹來安亦柔或安亦辰的猜忌,可就糟了。
心下思量著,只藉口受了驚嚇,讓茹晚鳳去好生招待,又收了他送來的補品,另備了許多回禮,恭恭敬敬送了出去,絕不顯出一絲不滿來。
臘月上旬,大晉朝廷收到安亦辰的連連捷報,幽州十二城,幾乎全被收復;安亦倫在燕州未得著便宜,遂去幫二哥攻打安夏——自然是不想安亦辰獨占鰲頭,攬盡功績了。
我猜不出安亦辰在對付外敵的同時,又該如何對待自己居心叵測的兄弟,但我想,他應該應付得來。
因為他是安亦辰,天下最優秀的少年將領,未來的一方霸主,甚至是——天下霸主!
轉眼到了年底,算算明日便是除夕了,府中上下,張燈結彩,綾紗的各色宮燈高高挑起,通宵達旦地亮著,遠遠看去,如星河燦爛,璀璨晶亮;而安亦辰那邊,居然沒一點回京的消息傳出。想來幽州內憂外患,安亦辰必定不安於枕,一時回不來了。
我心下失望,卻不肯露出分毫,吃了晚飯,強笑著和夕姑姑、茹晚鳳等說笑片刻,早早便回了房,獨坐於房中花梨木小圓桌前,抱著松柏鶴紋的小手爐,無意識地擺弄著白天和茹晚鳳留下的半局殘棋,看那深閨空幃,門下風簾,銀燭吐蘭香,幽氣暗襲人,寂寞如細風般搖曳著,頓覺蕭索。
眼見燭淚欲闌干,落梅生晚寒,我再也無法安心去睡,悄悄步向窗邊,不顧銀霜炭的熱量飛快自窗中逸出,推出雕翠葉薔薇花紋的窗戶,呼吸著清新帶隱伏夜梅暗香的空氣,凝神細想安亦辰的一顰一笑。
不知什麼時候起,宇文清想得少了,而安亦辰卻日日浮上心田,而相思,已入骨,於不知不覺間。
窗邊有案,案上有琴,琴是古琴,據說是唐時雷氏所制,名九霄環佩。此琴音色清越松透,如擊金石,安亦辰在京時我從不曾撫過。但他這一去數月,寂寞如牆,竟是再也撞不出去,不覺又重拾清弦,再理桐絲,輕吟淺唱:
“鸞孤月缺,兩春惆悵音塵絕。
如今若負當時節,
信道歡緣,狂向衣襟結。
若問相思何處歇,
相逢便是相思徹。
盡饒別後留心別,
也待相逢,細把相思說。”
[註:出自北宋•晏幾道《醉落魄》]
“也待相逢,細把相思說。不知棲情,怎生對我說相思?”
怔忡間,身後忽然傳來男子溫厚柔軟的聲音,清醇氣息,直撲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