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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聽他的話說的有些奇怪,但此時注意力已集中在母親和顏遠風的交談上,一時顧不得和他辯駁。
母親正憂心忡忡問道:“遠風,上次老侯爺進宮時,也隱約其辭提到大燕目前頗不安定,我只想著大燕四百多年國基,又有眾多文臣武將相輔,必能化險為夷,何況我和皇上閒談時,他從未提過這些事情,想來事態並不嚴重,終究會國泰民安。誰知今日又有此事,難道外事真已如此不堪了麼?”
顏遠風靜默片刻,將頭偏向窗外,看那一園的荼蘼如雪,紛揚而來,輕嘆道:“皇后娘娘,皇上……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好丈夫,好父親,難道不是好皇帝?我心頭疑惑,恍惚覺得有些失落。也許我真的該出宮看看,那個繁華底下的真實世界。大燕的子民,都是父皇的子民,都是大燕皇族應當視若親子的子民,不是嗎?
父親也曾教過我,說君之於民,譬如舟之於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父親是聰明的,是睿智的,甚至年輕時也曾和顏叔叔一般英俊挺拔。
但我終究不曾想過,我再沒有機會見到父親。那日明黃輦駕上的鮮明背影,成了記憶中關於父親的最後風景。
開到荼蘼花事了。那曾經芬芳的荼蘼,見證了父親一生的風花雪月,浪漫溫情,也見證了災難突至的慘烈如火,血流成河。
4.故國篇:第一章 開到荼蘼花事了(四)
那場天翻地覆的陰謀,在第二天的黎明來臨。
我在迷濛的睡意中被推醒,不及穿戴好衣衫,便聽到了宮外震耳欲聾的喊殺聲。
母親將我和太子皇甫君羽以及蕭采繹都召集在廳中,在一群宮女太監的簇擁下,細聽昭陽殿外讓人心寒的兵刃交擊聲,以及嘶喊慘叫聲,甚至刀劍入肉的摩擦聲。
“出,出了什麼事?”弟弟君羽和我一樣的驚詫,腰間衣帶束得有些扭曲,顯然也是匆匆而來。
母親穿了件淡綠的家常雲紋水裳,長長的烏髮只用一根鎏金芙蓉簪綰住。她蹙著眉,輕輕說:“聽說,大將軍宇文昭謀反了。”
我失聲道:“他,他不是在鎮壓那個蔡稟德麼?”
母親不答,未及上膏脂的唇色有些青紫。
蕭采繹哼了一聲,道:“我們上當了。也不知是蔡稟德謀反,還是宇文昭謀反呢。說不準,兩個都反了,只在皇上面前唱一齣好戲!這些亂臣賊子,個個該死!”
這時,劉隨從外面蹩進來,聲線是從未曾有的驚顫失常:“皇后,我們的衛士,抵擋不住呢。連顏大人都受了好幾處傷了。”
母親的臉色剎那蒼白,如同驀然置於狂風驟雨中的雪白蓮花,有著不自禁的震顫。
蕭采繹“咣”地拔出劍來,叫道:“姑媽,我去幫顏叔叔。”
母親滿臉的慌亂被蕭采繹的劍光所映,漸漸安寧堅定。
“不許出去。”母親不容置辯地沉聲呼喝,一雙眸子,被初升的陽光耀著,明亮異常,燦若星子,卻反射了天際朝霞緋紅的光芒。
殷殷若血,恍恍惚惚浮動。
她的聲音忽然安靜:“惜夢,給我梳妝。”
惜夢是母親的心腹宮女,她身體顫了一下,又看了看被廝殺聲震撼得嗡嗡作響的宮門,低頭應道:“是。”
“誰都不許出去,不許作無謂的犧牲,聽到沒有?”母親踏往內室的腳步極沉著,全然不像尋常時那般的嬌柔靜雅,弱不禁風。
我才忽然想起,母親本就出身將門,是靖遠侯蕭融的女兒,驃騎將軍蕭況的妹妹。那許多年來她一直嫻靜如姣花照水,即便貴為皇后,也從無凌人氣勢,大約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有父親把我們當成珠寶般珍愛吧?
如今,父親呢?父親呢?他怎麼捨得我們在此擔驚受怕,又怎捨得母親斂去溫柔笑容,用那樣凜冽或艷麗的紅妝,去面對宮外步步緊迫的冰刀雪劍?
我一把揪住蕭采繹的手,聲聲追問:“繹哥哥,我父皇呢?他昨天不是去城樓督戰了麼?”
跟了想謀反的宇文昭去督戰!我似乎看到了一個黑黑的窟窿,如妖獸的大口,發出猙獰笑聲,將我父親的明黃身影漸漸吞沒。
蕭采繹觸著我冰冷的手,猛地回頭看我一眼,立刻將我的手包得緊緊的。
“別擔心,棲情。皇上,皇上他會沒事的。”他的手掌很寬大,很溫暖,寬大溫暖得接近顏遠風給我的那種安全和煦感覺。幼年時侯,顏遠風常遞給我一根結實的手指,讓我抓著蹣跚學步;或將我小小的手包圍,那樣溫和而憂鬱地望著我,眼神迷濛,若有所思。
5.故國篇:第一章 開到荼蘼花事了(五)
而現在,顏遠風正在殿外激戰,那匯成江河咆哮般的喊殺,根本辨不清是誰在呼嚎,又是誰在慘叫。只有濃重更濃重的血腥味,無處不在地從四周湧來,連粉紅的秋海棠,都似沾惹了刀兵戾氣,輕忽的香味忽而變成入骨微寒的凝澀氣息。
紅日映霞,綺麗無限。可投到昭陽殿,卻是血氣沖天。那飄泊的血氣中,揉合了多少顏遠風甚至父皇的熱血?
劉隨正在一旁自語般道:“方才向外打探時,隱約聽見喝罵,卻是在罵宇文昭弒君呢。
“父皇,父皇,顏叔叔,顏叔叔……”我恍如初初從一場春秋大夢中醒覺,似有雙手扼住了自己喉嚨,用力捏住蕭采繹厚實的手掌,道:“繹哥哥,我們出去幫忙,好不好?”
蕭采繹摟住我肩,叫道:“好,好,棲情你在這裡等著,我這就出去救皇上和顏叔叔!”
蕭采繹正要提劍衝出,劉隨已斜次里攔住,喝道:“公子,您忘了皇后剛才的吩咐了麼?”
我叫道:“父皇在外面!顏叔叔在外面!他們會死,他們會死的!”
劉隨指著殿門外,眼珠有些渾濁:“公主,如果我們現在開了殿門,我們都會死。”
蕭采繹忽然縱聲狂笑道:“不錯,開了門我們會死,可不開門又如何?不過比他們晚死片刻!何況皇后公主俱是萬金之軀,只怕到時給欺侮得欲死不能,那才是人間最慘之事!”
他轉向面向君羽:“太子殿下,您說,我們是在這裡等死,還是用我們的刀去取叛軍的熱血?”
君羽甫才九齡,和我一般的錦衣玉食,從不曾經歷風雨,早已驚懼無言,只吶吶道:“二表哥自己看著辦吧。”
“我情願馬革裹屍,也不願坐以待斃。”蕭采繹豪邁一笑,全不若十六歲的少年。
“對!”我握緊蕭采繹的手,一團熱血直衝心肺,連外面的廝殺聲都似已遠去。“繹哥哥,我們一起衝出去,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蕭采繹的黑色瞳仁忽然亮出近乎七彩的璀璨光芒來,眩目異常。他執緊我的手,將一把短匕塞到我手中,發誓般堅決道:“是,我們要在一起,一起生,一起死!”
我從不知道,這些在熱血沸騰時的天真話語,在某日會被歲月刻成重重的烙印,次次加深,最終成為痛入骨髓的心頭之刺,傷人傷己。
但我們去拉殿門的一瞬間,卻被喝止住。
是母親清冷的聲線。
晨陽飄灑處,母親立於殿前石階,雙雁瑞糙彩繡緞裳,華麗繁複的精緻花紋,卻是月白的底色,風華絕世而不失清婉幽然,凌雲鸞鳳髻高高挽就,綴珠點翠的龍鳳對簪,蝶戲牡丹金步搖,一串淡碧水晶流蘇悠悠垂下,貼於額際。另有一兩枝時令海棠,斜斜而插,竟是說不出的嬌媚柔弱。
我早就知道母親是大燕最美的女子,即便她已有三旬之齡,依舊雪膚月貌,國色無雙,卻不知這看似不經意卻分明有意為之的傾城殊色,在為誰而展?
蕭采繹依然不放開我的手,緊張地盯住母親,問道:“姑姑,我要出去幫顏叔叔他們。”
“然後大家一起斷送在這大燕的皇宮,連同我風華正茂的銜鳳公主和君羽太子!”母親眸中寒光閃動,隱隱的淒痛和譏嘲一閃而逝,與那清雅絕俗的容貌衣著好生不相稱。
蕭采繹不覺鬆開了握劍的手,喃喃道:“那,那咱們怎麼辦?”
母親冷然道:“劉隨,打開殿門,去喝問誰人在此驚動鳳駕!”
我聽到自己和蕭采繹倒吸涼氣的噝噝聲,甚至君羽也驚悸地抬頭向母親凝望。
“打開殿門!”母親再次呼喝,淡淡的脂粉下,看不出她的臉色是否蒼白憔悴,但她的氣度沉靜,明眸中跳躍的火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堅決和堅持。
6.故國篇:第二章 落芳盡處不是春(一)
殿門緩緩打開。
死人臥於血中,生人猶浴血而戰。
我一眼看到了顏遠風。他素白的戰袍遍是瘡痍,已被鮮紅染遍,卻似不覺得疼痛,正將他的如練劍光飛快旋上敵人的頸脖。
但他在看到母親的身影從殿門內顯現的一剎那,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寶劍突然脫手,紮上敵人後背,而自己已搖晃著快要倒下。
他的眸子依舊迷濛著憂傷,那樣黯然地盯著我們,仿佛不明白我們為什麼冒險開門,又似乎在憎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的淚水突然之間傾涌而出。
“住手!何人在此驚動皇后鳳駕與太子殿下!”在敵我雙方都對突如其來的殿門大開驚怔住的一霎那,劉隨尖脆的聲音在血泊上空揚起。
有人正欲趁機將顏遠風刺倒,蕭采繹一箭步衝上前,手起劍落,已將顏遠風蔭護至自己身後。
我一顆揪起的心總算略略放下,轉眼去看母親時,她正緩緩從階前踏下。落花飛舞中,她的衣裾飛揚,青絲如籠,披帛拂地,翩然如仙。
不分敵我,一時靜謐,都只是出神盯著母親,看著她用人世間最優雅的步伐和最高貴的姿態,安靜走向人前。
“宇文大人呢?請他來見本宮。”母親輕描淡寫說著,如隨常邀請哪位宮妃外臣入宮坐坐,品一品茶,賞一賞花。
母親說著,眸子如秋水漾漾,溫和在明戈執戟的叛軍臉上一一滑過,然後滑過死去的將士官兵,垂下眼瞼,那樣憂傷悲憫地輕嘆一聲,默默轉過身去,留給人一道素淡的背影,緩緩飄過漢白玉石階,長長的裙裾曳在階上,如春水盪過的紋理。
我忽然明白了我母親如此安靜的人物,秦長卿為何要把她和杜貴嬪並稱妖孽。先天那種奪天地造化的美麗,加上後天外祖和父親加意的養護愛惜,即便心懷殺意的將士,對她的風華也是無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