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遍地的屍體,重重疊疊堆著,發黑髮臭的血漬凝在地上,幾乎找不到可以落腳的乾淨地方。很少的幾個活人在挪動著,將屍體像疊羅漢一樣疊在破板車上,緩緩向外拉著。
給我的感覺,這麼幾個活人想將這許多屍體搬出去,就如螞蟻搬樹一般困難。
血液給煎蒸的惡臭又泛上來,我一陣陣作嘔,再也支持不住,手一松,也從馬上掉下來。
我比母親更倒霉。
她跌落的地方,是沙土;而我竟跌落在滿是臭血的石板路上。
一旁的侍衛忙將我挽起,衣袍上已遍是黑血污穢。
我也快暈過去了,踏著馬蹬想上馬去,卻是手足蘇軟,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鬱悶得只得徒步向前。可惜挪了好一會兒,都挪不開步,還是旁邊有侍從低低道了聲“得罪”,將我扶了,方才勉強向前走著,再不敢看四周那堆積如山的屍體,卻不能避開腳下的屍體與鮮血。
那些屍體,不僅有壯年士兵,更有婦孺老人。黑、燕兩國二十年未興戰事,回雁關以農養兵,自成一座極北孤城,關內士兵,大多有著家室。
如今,連三五歲幼兒都不時在屍體中出現,更不知有多少無辜家庭,在這樣的大戰中被徹底摧毀。
這就是晉州安氏。
這就是仁義之師。
我心底狂笑,眼底卻澀疼難當,幾乎忍不住要當眾掉下淚來。
又是一筆血債,提醒著我當日當斷不斷放過安亦辰是何等的蠢事。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一定在見到安亦辰的第一眼,就將他千刀萬剮五馬分屍。我曾想利用他來對付宇文氏,可現在才知,安氏更比宇文氏可惡十倍百倍。
走到太守府的那段路並不長,我卻如同在森羅地獄走了一遭,直到到了太守府簡樸的大廳中,才漸不覺那血光刺眼,卻被另一種森然的陰鬱之氣迫得透不過氣來。
偌大的廳中,一字排開十餘只棺木,黑黢黢地將陣陣死氣砭入人心。
不知誰在嘆息:“太守府一家啊,為護著少帝,全給殺了。如果不是孔太守抱了必死決心,預先買了十副棺木回來,這回子,只怕連副薄棺都用不上啊!”
可不是麼,外面那些疊疊的屍體,能入土為安就不錯了。棺木,對於現在的回雁關,已經太過奢侈。
母親躺在太守府一處客房中,靜靜昏睡。顏遠風正默然坐在一側,聽那孔令德稟報:“安以淵三天前便在城關下進攻了,攻了整整三天,咱們孔太守幾乎把全城關的人都發動起來,拆房下瓦,制了檑木滾石,將那晉州軍隊打下一撥又一撥……我們回雁關,也不過五千士兵而已,即便加上婦孺老人,也不超過八千人。而安亦淵帶了足足兩萬人趕過來,我們死守三天,打下的安家軍隊怕也有六七千了,可到了昨晚,還給攻了下來!”
“據說,安亦淵哪個心愛的大將,也在這次戰爭里送了命,這安亦淵便跟瘋了一般,進城見人便殺,見人便殺啊,不管是老的,還是小的!”
我也確信,那安亦淵必是瘋子,和安亦辰一樣的瘋子!即便他想稱皇稱帝,圖霸天下,好歹也該恤惜子民吧!把子民全殺光了,他未來的霸業,又去統治誰?
顏遠風疲憊地揮了揮手,又問:“那麼陛下呢?你們親眼見他被抓走了?”
“是,當時卑職也受了傷,倒在一堆屍體中,一時醒了,便見到安亦淵帶了大隊兵馬來到了太守府了,手下無兵無卒,因此也不敢出聲,只使偷偷看著。可憐陛下也才十二三歲,金枝玉葉的,給那安亦淵跑來一拽,就摔倒了,額上流了許多血,連衣裳都全給浸透了。但陛下也倔,都沒見他哭一聲,一直就那麼直勾勾瞪著安亦淵,一頭一臉的血也沒擦。安亦淵到底沒敢再傷他,一揮手就把他押走了。”
顏遠風急急揮了揮手,止了孔令德說話,回頭仔細瞧了母親一眼,確定她還在昏睡,方才嘆口氣,道:“那麼杜勃呢?他比我們早片刻出發,又只帶了兩名從人,腳程也快,應該昨天或前天就到了吧?”
“杜勃?”孔令德驚訝道:“他自十天前被孔大人派往黑赫送信後一直未回來啊。”
顏遠風怔了怔,我也有些疑惑,莫不是這個杜勃在關外出了什麼意外?
正遲疑時,孔令德又道:“他的從人,也不只兩人,而應該是一隊騎兵,足有四五十人。”
我和顏遠風不約而同吸了口氣。四五十人?
而我們見到的杜勃,明明只帶了兩名身手不錯的從人,其他人呢?又未聽說沿途有甚意外,難道是憑空蒸發了?
顏遠風的瞳仁突然散出冰冷凜光,破開一貫的迷霧般憂鬱,厲聲問道:“那個杜勃,長的什麼樣?”
孔令德抹著汗,道:“年約三旬,白面無須,遠遠看去,與書生相類。他本是軍中參謀,以用計見長,並不精擅武功,因此才會派了如許多騎兵相從。”
白面無須,與書生相類!
這與我們所見到的那個杜勃,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我一時也顧不得渾身的疲乏,從剛落坐不久的靠椅上巍巍站起,顫聲道:“顏叔叔,我們是不是中計了?”
======================
皎皎祝大家十一快樂哈!看了下時間,零點剛過,偶的祝賀應該算是早了吧?
90.豆蔻篇:第十八章歸雁無處覓故居(三)
顏遠風鼻尖泛出細密汗珠,忽然掀開錦被,一把抱起母親,叫道:“通知大家,即刻撤退,返回黑赫!”
我慌忙打足精神,在一名侍衛的扶持下匆匆向外奔去。
陷阱,陷阱!
一定有陷阱!
雖然我不知道這會是誰在搗鬼,但我相信,這個陷阱想要網羅的獵物,必然是我和母親!
匆匆上馬,匆匆打馬向北,卻在出城門的一霎那,被如蝗利箭,迅速逼入關內。
走到前幾位的侍衛,一時不及躲閃,已中箭落馬,成為回雁關無數冤魂中的一縷。
顏遠風懷中緊抱昏睡的母親,咬牙下令:“關門!”
回雁關北門迅速闔起,將不知幾許的敵軍關在門外,也將我們的退路緊緊關在門外。
“顏叔叔!”我驚惶叫道:“怎麼辦?”
顏遠風沉著臉,俊美的面龐皺起幾許含怒帶傷的深深紋路,咬著牙道:“我們回不了黑赫了!”
我也看出來了。
分明安亦淵的軍隊並未全撤,悄悄布置了部分士兵暗伏在歸雁門外,只等我們一入關,便將關門堵上,來個瓮中捉鱉。
從方才數百道徑射而來的飛矢來看,那暗伏的士兵,人數絕對不少,我身後的侍衛,正在揣奪對方人馬,是不是有近千人。
而我方人馬,才不過五十人,且在猝不及防之際,已傷了好幾人。
“先退出歸雁關再說吧。”顏遠風側首向我道,眸中有種恨恨的痛悔。
他那樣永遠為母親和我考慮的人,一定又在責怪自己,為什麼不早點發現那杜勃是假冒的!
我不想再給他壓力,趁勢道:“嗯,我們先退出歸雁關!畢竟知道我們入關的只有安氏,我們避過晉州、青州,先到別處暫時落腳。”
可叫我們提心弔膽的,是我們究竟能不能撤出歸雁關!
北門有埋伏,又怎能保南門無埋伏!
我們重回了太守府,孔令德戰戰兢兢爬過來,哭喪著臉道:“公主,顏大人,安氏軍居然還沒有走,還沒有走!我們可怎麼辦?怎麼辦呢?”
顏遠風目光煜煜,轉身問道:“關內總共還有多少人?”
孔令德道:“哪裡還有多少人?左不過三五百人,大多還是受傷的老弱婦孺!”
顏遠風問:“他們目前應該不想在這城裡呆吧?為何不叫他們一起離開歸雁關?”
孔令德怔了一怔,忙道:“是!是!我們原以為安氏軍已全撤走了,既然他們沒走,這裡,這裡也萬萬呆不得了!”
他說著,已沖了出去,甚至沒和我們告辭一聲。
我知道顏遠風必然有了主意了,緊張地在裙邊拭著手心的冷汗,問道:“你叫他們全都撤了?難道只留我們幾十個人在這裡留守回雁關?”
想到這裡剛死的一兩萬人馬,想到在這樣的森羅地獄過夜,我背心陣陣拔涼,口中乾澀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也撤!”顏遠風喉嗓口吞咽了一下,小心地將手在母親憔悴苦楚的面龐撫了一撫,道:“我們沒法子硬拼,呆會兒城中老幼撤退時,我們換上平民服飾,夾在其中一起往外沖!”
事到如今,後路斷,前路截,只能碰碰運氣了。
至於能衝到哪裡,衝到哪個地步,已不是目前所能考慮的了。
正遣人緊張尋找舊衣時,放倒在紅木大靠椅上的母親一聲呻吟,已悠悠醒轉,那凝了月光清輝般的黑眸子倦倦睜開,有些迷茫地望著我和顏遠風,忽然醒悟過來,用力撐起身子,叫道:“君羽!君羽在哪裡!”
顏遠風垂了頭,不敢看她的眼,輕輕道:“他被安亦淵抓走了!”
“抓……抓走了?”母親似一時不能領會顏遠風話一般,呆呆盯住顏遠風的眼睛,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揪住顏遠風的前襟,叫道:“我早說了,我們要快一點,快一點來找他!你偏偏讓我們睡覺!你偏偏讓我們睡覺!是你,是你害我丟了君羽,再見不到他一面!是你,是你……”
母親失態地用力搖晃著顏遠風的身子,聲嘶力竭地咆哮。
顏遠風由著她抓著,拍著,打著,一動不動,也不解釋,可一對眼圈已經紅了,眉宇間的疼痛憂愁,叫人看得心底忍不住糾結起來。
我一把拉過母親,叫道:“母親,母親,你冷靜些,顏叔叔沒有錯!我很累,你也很累,昨天我們都需要休息!何況,何況若昨晚我們趕來,不正是遇到安氏軍隊屠城麼?我們能做什麼?我們能做什麼?”
我們不過帶了五十名侍衛過來,不過預備將君羽接到黑赫,以後好與世無爭過我們的小日子,遇到安氏數千上萬的兵馬,我們能做什麼?
母親哭叫聲漸漸小了下去,人也蹲了下去,掩了臉抽泣。她那嬌小的身軀隨了抽泣戰慄著,那樣的無助和悲痛,讓我不由串串掉淚。
正要走過去安慰她時,顏遠風已在她跟前慢慢蹲下,含淚注視母親的面容。
我心裡動了一下,悄悄後退一步,側了身子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