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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茹晚鳳去解手,林翌見她走了,神情忽然變得有些猶疑;而其他兩名侍衛只拿眼望著他,似在等他說什麼。
222.落玉篇:第十六章雲屏畫堂春日寒(二)
我看出蹊蹺,放了茶盞,蹙眉問:“怎麼了?莫不是秦王府有人欺負你們?”
林翌忙道:“沒有,秦王有令下來,一律封賞均是最豐厚的,連安總管都不許干涉我們行動,所以兄弟們過得很是自在。”
當日逃出宮去,安亦辰曾傷過很多一起出宮的侍衛,如今這些人來,一方面為了安我心,另一方面,也為了彌補當年之事,安亦辰待他們極是禮遇。這半個多月來,從我明里暗裡打聽到的情況,他們過得的確很好,除了一天三班、每班三人前去我的院落值守,其餘眾人,乍到繁華之地,未免心旌搖盪,常分散在城中各處遊樂,甚至有喝花酒、賭博之事。
想他們為我也吃了許多苦,如今我過得自在,他們也該過得舒服些。因此我不但未加阻止,甚至叫夕姑姑將我私房銀子包了五百兩給林翌、安達木送去,以防他們玩得過頭,因銀子不夠用出醜。
當下我也笑了起來,道:“你們過得自在,我也放心了。”
正低了頭喝茶時,只聽林翌遲疑著又道:“公主,咱們原不是為了過得自在,才回公主身邊來。咱們……不想有人欺負公主。”
我笑道:“你們別聽昊則王子亂說,有秦王在,誰敢欺負我?”
林翌沉默片刻,道:“有件事,屬下想來想去,都不知該不該告訴公主。”
這人還真夠溫吞的,看他的樣子,就是想告訴我,偏偏還要我無奈地應他一句:“說吧!”
“前兒我們救起了一位啞巴老頭,這人,好象認識公主。他……似乎是公主一個故人的僕人。秦王,似乎用了公主什麼貼身的東西,將公主那個故人引入陷阱,捉起來了。”
我的故人……
啞巴僕人……
我的貼身之物……
我的心頭忽然僵住,端茶時,茶盞猛地被帶翻了,淋漓茶水,潑上半邊廣袖。袖口的金絲雲雀,頓時失去了原來的鮮明,精繡的漆黑眼睛,如含了大包的迷濛淚水。
“公主!”林翌慌忙將我拉開,手忙腳亂地為我扶起杯子,拂著袖口滴落的茶水。
這時我聽到了腳步聲,應該是茹晚鳳回來了。
“晚上到我房裡來,我要知道……一切。”我低低而急促地吩咐一起,轉而高聲道:“看你們一個個笨手笨腳的,晚鳳呢?怎麼還不過來?”
茹晚鳳急急推開門,問道:“王妃,怎麼了?”
我瞪了林翌一眼,道:“剛起身帶翻了茶盞,他們都不會幫我收拾。”
茹晚鳳用絲帕為我擦著茶水,微笑道:“沒事,我們這就回府換去。”
她那舉止行為,待我的溫和嬌縱,一如我是個不解事的小女孩。
而我,我真的已經懂事到透過人們溫柔愛惜的表象,去看透人心,看透人心中那些刻意掩去的骯髒和污垢麼?
深深看茹晚鳳一眼,一如既往地嬌脆咕噥著:“好,我們這就回府去。”
天黑了,我早早吃了晚飯,故意連連伸著懶腰。
夕姑姑邊讓侍女將飯菜收拾下去,邊道:“倦了就早就休息,王爺不早說了,讓你不用等他,將養身子最重要。”
幾曾何時,我的夕姑姑,只會說,王爺吩咐了,王爺說了,你該怎樣怎樣。
而又是幾曾何時,我聽到是安亦辰說的話,都會在心裡想上一想,然後立刻依從?
幾曾何時……我失去了自我,只以安亦辰的喜樂為喜樂,以安亦辰的煩惱為煩惱,再也看不到其他?
俏生生地笑一笑,我揉著眼睛,道:“嗯,我先睡會兒,呆會亦辰回來,記得把我叫起來,我陪他吃夜宵。”
“你啊!”夕姑姑點一點我的額,輕笑道:“這麼嬌慣的性子,也虧得遇到王爺那麼個好性兒,才這般疼你!”
是的,安亦辰待我好,把我如珠似玉般珍愛著,珍愛到讓我死心塌地,甘心情願地做他羽翼下的金絲鳥,只在他視力可及的範圍內,展翅翻飛,嘀嚦而歌。
青銅的長擎燈盡數熄了,只留了影壁上一盞小小的燭火,微微灼著淡黃的光芒,將層層搖動的華麗錦幔,投出疊疊的陰影來,曳在泥金百合花地磚上,分不出到底有多少道的陰影,如冷淡的青煙,又如輕騰的烏雲。
輕輕彈扣窗欞的聲音,從容傳來,卻讓我心口陣陣發緊。
披了件寬鬆的長袍子,屐了鞋,輕輕走上前,打開了窗。
林翌如一隻大鳥靈巧撲入,無聲無息落到我面前,跪於我跟前,輕聲道:“屬下拜見公主!”
我淡然道:“不用多禮,坐下說話。我要知道全部,你們所做的,以及,安亦辰所做的。”
我那些受過昊則訓導的死士,並不像他們表現出來的那麼醉生夢死,就像安亦辰並不像我想的那麼雍容大度。
忽然苦笑,安亦辰,從來就是個心機深沉的男子吧?我又從什麼時候起,認為他對我不會用心機呢?
安亦辰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回來,林翌也不敢耽擱,有稍遠的椅子上坐了,低了頭,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果然如我所料,林翌等並不像我這般一味地信賴秦王,從跟隨我們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提防著安亦辰。他們並不像我有著與他生死相依的經歷,即便安亦辰相待再好,只怕也沖不去當年被追殺到屍骨成山的悲慘。
他們很放縱,秦樓楚館,酒肆茶寮,無處不見他們的身影。
223.落玉篇:第十六章雲屏畫堂春日寒(三)
但這一切,只是為了迷惑安亦辰暗中派人監視著的眼線。他一邊向自己的妻子展示了最寬廣的心胸,另一方面叫人留意著眾人的去向,特別是林翌和達安木,幾乎一出秦王府就會被人跟蹤,即便去的是煙花之地。
但安亦辰也沒有料到,這些侍衛們將時間安排得極好,在一部分人胡天胡地吸引了眾人注意力時,另一部分人開始悄悄找機會跟蹤監視起安亦辰本人。
他們的本意,只想看看安亦辰是否有傳說中那麼好,待我是不是專一。
所以,當他們發現安亦辰接連三天出入於秦王府北方一處小小宅院時,懷疑那裡是不是安亦辰外室所居。
當晚,也就是昨天,得知消息的林翌在幾名兄弟的掩護下去那處宅院查探。
他沒有發現香艷美人,卻發現那是一處秘密囚牢。一間鎮守極嚴密的偏房中,囚了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
林翌身手雖是不錯,但那偏房四周均有高手巡守,他只能借了當年從海外傳來的土遁術暗伏於灌木之中,潛聽屋內動靜。
屋內,安亦辰正在和那被囚的男子說話。
那男子聽來年紀極輕,聲音也很好聽很柔和,即便落到安亦辰手中,也是不卑不亢,淡定從容,只是很幾分虛弱無力。
而安亦辰卻似有些語氣不穩:“哦,你還認定,我不敢殺你?”
那男子曬笑:“安亦辰,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並非無名之輩,平白失蹤,棲情若是知道,以她的靈慧,縱然一時想不出,但日子久了,想起自己失落的紫鳳寶玉,怎會沒有疑心?”
安亦辰自信地微笑:“你以為,今日的棲情,還是當初那個對你死心塌地的棲情麼?”
“不是。”那男子的聲音低沉下去:“安亦辰,我承認你成功了,我也感謝最終你救了棲情。你已把她……變成了對你死心塌地的棲情。”
安亦辰的聲音,也突然低沉,有些森然地反問,又似自問:“她對我,死心塌地麼?”
那男子黯然道:“棲情那樣的性情中人,你待她好,她自然也待你好。你實在不該……把你權勢鬥爭中的一套心計用到她身上來。”
屋內有片刻的沉寂,然後安亦辰淡淡道:“不錯,我是用了些手段。但只要棲情心裡有我,自然不會去計較那些。——何況有些事,她將永遠不會知道。”
“是麼?”那男子清冷低笑,邊低笑,邊咳嗽著:“那麼,你就多為自己祈福吧,祈求上蒼不要讓棲情知道你拿了鳳玉作為信物,偽冒她的筆跡誘擒我,更別讓她知道,是你設計讓她小產,流掉了蕭采繹的骨肉,並讓她失去生育能力,無法產出一位帶了大燕血統的世子來!”
“你……你胡說!”安亦辰忽然激動:“我沒有設計她!她的小產,是意外!”
“意外?”那男子低啞地咳著,嘲諷道:“安亦辰,你忘了我的另一重身份是什麼了!我一把脈,就知棲情是中了某種損害生理機能的慢性毒藥!那種毒藥對於胎兒本身並無影響,卻能讓母體一天天衰萎下去,直至無力承擔胎兒的正常生長,導致小產;而最可怕的是,如果這種毒性不解去,皇甫棲情這輩子都別想再有孩子!”
他的清淡的聲音忽然間高亢起來:“本來,我還懷疑是不是你身邊的人做了手腳,如今看來,不想要棲情生孩子的,應該就是你本人吧?所以,你根本不想她恢復,不願按我的方子為她解毒。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如今,你應該又換了一種藥方給棲情服用,哄她說是我的方子吧?”
“你閉口!”安亦辰大喝著打斷了他,轉而忽喝道:“來人,給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交出沿江行軍布署圖為止!”
有人高聲應了,皮鞭入肉的啪嗒聲,掙扎時的鐵鏈啷噹聲,不堪忍受的痛哼聲,交錯傳出。
那種充滿血腥的空氣里,猶自飄浮著那男子斷續如遊絲般顫抖的話語:“安亦辰……其實……你只是恨……棲情始終不曾將……我完全忘卻罷……”
忽然有什麼被踢翻的聲音,接著是一名侍衛的驚叫,鞭打聲停頓了片刻,柔軟堅韌的皮鞭划過空氣的忽哨聲更加嘹亮起來。
一旁有人寒聲勸慰:“秦王殿下,殿下,仔細手疼……”
敢情安亦辰已然怒極,親自上前,鞭打起那男子來。
林翌愈聽愈覺不妙,再不知這外表雍容溫雅的秦王,背地裡瞞了秦王妃多少的事,正打算脫身離去時,只聽幾聲慘叫,又有人高喝道:“什麼人?”
但聞丁當的兵刃交擊聲響,斥喝聲喊殺聲匯成一片,間雜著那男子驚痛的勉力呼喝:“快走!李叔,不要管我,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