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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們聽得手握重權的年輕將軍責問,也紛紛斂了怯色,道:“是啊,你又是什麼人?來質疑我們的方子!”
“我是白衣,醫者白衣!”白衣立刻回答,卻是少有的氣勢凌厲,竟迫得大夫們再也不敢再大聲說話,只是猜疑地望著他竊竊私語:“醫者白衣?華陽山的醫者白衣麼?”
我只知白衣在晉青及黑赫邊境一帶有名,卻不知他在肅州也極有名氣,這些老古董居然也流露出敬仰之色來。
我小心地摸了摸母親的臉,冰涼涼的,更是擔憂,怯然問道:“白衣,母親她……你應該能救吧?”
再多的人說我母親沒救都沒關係,只要白衣說有救,就一定有機會。
白衣眸中有猶豫和煩亂閃過,避過我求證的眼神,抱住肩,默默走到窗邊,凝望窗外,又似空茫得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旖旎春光。
蕭采繹踱過去,盯著他,問道:“他們以參湯吊命,錯了嗎?”
白衣搖了搖頭,道:“沒錯,按夫人的情形,一般藥理肯定是沒救了,只能以參湯拖延時間。但我本打算今天用另一種比較偏的金針渡穴法配合藥物再作一次努力,希望能激起夫人的求生意志,再以藥物慢慢調理,或者還有些希望。”
我忙衝過去,道:“那你快試一試啊!”
白衣眉宇間浮漾著不安和惶然,猛地轉過身來對著我,輕聲道:“我沒有把握!那是一種失傳很久的古法,以金針硬生生逼迫氣血逆行,再順轉過來,以逆行的反彈力道刺激病人脈絡運行,就可能一時打開淤積氣血,疏經理氣,從而讓病人逐漸恢復。可這種古法,我從未試過,又剛服用了熱性的參湯,和古法要求的平性氣血大相逕庭。而且夫人身體太過虛弱,再加上得了君羽死訊,只怕根本無了求生意志,因此此法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我連打了幾個寒噤,冷氣從雙腳嗖嗖而上,顫聲道:“如果不以這古法,按尋常方法呢?母親有救麼?”
白衣埋了頭,喉間滾動幾下,才道:“老參吊命,應該可以維持兩到三天!”
我不由退了一步,蕭采繹已扶住我,握了我冰冷的手,扶了我肩,輕柔說道:“棲情,別急,別急!”
我用力呼吸兩次,努力抬起眸來,道:“既然如此,你幫母親試一試吧。”
白衣面色更是發白了,他眸中水光浮動,輕輕問:“你確定?如果失敗,那夫人立刻就……”
我用力地點頭:“我確定。我不能放過任何的機會!”點頭之際,大顆淚珠,從睫間盈落。
蕭采繹拿了帕子為我拭著淚,收斂了眸中冷厲的光華,向白衣道:“白衣,你一定要救回我姑姑!”
白衣慢慢將手搭向他留在桌邊的醫具上,拿出一方錦盒,打開,數百根長短不一的金針有序地排著,他用手指拈了一支,沉凝看著,片刻之後,眸光已掃去不安,慢慢耀起寧靜而清華的輝芒,長長的金針細若牛毛,在他指間穩穩捏著,不見一絲顫動。
不管他有沒有把握,在這一刻,他的唯一身份,是醫者父母心的白衣。
大夫們不約而同地遠遠退開,看著白衣將錦盒放下,散開母親衣衫,熟稔地將金針扎入母親肌膚,一根,又一根。
屋中寂然無聲,所有的大夫和侍女,連同我和蕭采繹,都遠遠看著,仿佛正進行著聖潔的祭祀儀式。
若是成功,我將依舊擁有母親溫暖的懷抱,慈和的笑容。若是失敗……
我不容許有失敗,白衣!我這世上最親的人,只剩了母親!
錦盒中的金針已越來越少,母親周身的穴道已給扎滿,白衣的額上泛著層層的汗珠,卻無人去敢去驚擾他,幫他擦一下汗,他自己更是根本注意不到。
130.飛花篇:第三十章蓮心浮沉急浪中(三)
白衣細長的手指,又拈起了一根針,慢慢抬起,沉靜望向母親,卻忽然失色,細細的金針從手中跌落到磚地上,“丁”的一聲,又顫巍巍地彈跳而起,落下,留一串細泠泠的金屬滾動聲。
與此同時,給扶坐著卻一直昏迷的母親忽然大叫一聲,“哇”地吐出大口鮮血來,正對著白衣前襟,零落一身的絢爛殷紅,如烈火般灼向人眼。
“母親!”我驚叫著,忙搶過去扶住母親身體,沖白衣大叫道:“怎麼了?怎麼了?”
白衣面色灰白,散漫著眼神道:“氣血逆行,無藥可醫!”
我如被一桶冷水兜頭傾下,一時給凍麻得動彈不得。
忽然紫影一閃,極響亮地“啪”的一聲,竟蕭采繹出了手,一拳打到白衣臉上,竟將白衣打離了床邊,趔趄著差點摔倒。
“繹哥哥!別打他!”我哭叫著,道:“快來看母親啊!”
白衣似沒感覺到那拳的疼痛,迅速走來飛快起針,片刻已將針取得乾乾淨淨,又塞了一粒藥丸在母親口中,才道:“棲情,有什麼話,快和你母親說吧。”
他垂著眸,慢慢向後退去,緊緊靠在牆壁上,無力地閉上眼。
母親沒救了嗎?他也不得不用藥丸為母親吊命,以便讓我們能和她說上幾句話嗎?
“母親,母親!”我用力地抱住母親頭,大聲呼喊。
蕭采繹也拉了母親手,淚水盈然地喚道:“姑姑,醒來!醒來!”
母親慢慢睜開眼,茫然般望著屋頂,好久,才轉動一下,凝到我的臉上,勉強綻著她清若睡蓮的微笑,伸了枯瘦的手,慢慢撫著我的臉龐,艱難吐氣:“我的棲情,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哭鼻子了。”
我強笑道:“我不哭,我早就長大了。”
母親嘆道:“長大了,應該會照顧自己了。可我總不放心呵。繹兒,以後,棲情可交給你了,你要一直護著妹妹,同小時候一樣。”
蕭采繹將我擁著,哭道:“姑姑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棲情,照顧她一輩子,不讓她給人欺負,一輩子開開心心!”
母親又笑了,虛恍得如同鏡中花,水中月,聲音也飄緲著:“好啊,那就好。我也累啦,想睡了。可遠風帶君羽騎馬去了,我要等他們一起回來吃點心,還有皇上,皇上和我一起等著呢……”
又是好溫柔的一笑,母親眸光如水流轉,嫵媚而輕盈地望向窗外,“呵”地一聲,已將搭於我肩的手臂垂落。
窗外桃紅李白,正是春風得意時光。紗幔緲緲處,母親的青絲也在拂動,生機昂然。
而我,卻似再也抱不住母親的軀體,整個兒的往下癱去。
我想哭嚎,可痛哭之聲逸到口中,只是不信而無助地斷續呻吟:“母親……母親……”
這個世界,就不能讓我快樂一天麼?我才贏得了我的愛人,便要失去我最後的親人了麼?
淚如雨下。
天旋地轉。
接下來的好多天,我都是頭腦昏沉脹痛中度過。棺槨喪葬之物的操辦,均由蕭采繹一手打點。偶拉我看時,但覺色色齊備,井然有序。他雖年輕,從未操辦過這等葬事,但他本是大將之材,叫軍中參謀謀劃著名,倒也做的滴水不漏。我只披麻戴孝,守在母親棺槨之畔,靜靜為母親垂泣。
最叫我不安心的是,母親逝後,白衣似乎不太在我眼前出現了,即便偶爾露臉,也悲戚憂傷地母親棺槨前略站一站,還未及與我說話,甚至不及與我對視一眼,便被僧道侍從各色人群以各色理由推涌開。
我有些疑心是蕭采繹暗中攔我見他,第四日上藉口略作休息悄悄去他房中找他。
一推門,便覺一陣酒氣撲鼻,不由大驚。我的白衣,素來最重保養,幾時見他飲過酒了?
“白衣!白衣!”我急急走向懷抱酒罈趴於桌上的男子,推著他。
白衣緩緩自他褶皺的衣袂中抬起頭,面色蒼白,神思恍惚,頰間還有被蕭采繹一拳打過後留下的青腫,忽一眼看清是我,立刻推開酒罈站起來,強笑道:“棲情,你怎麼來了?”
我撅起嘴,淚光晃動:“我不放心你。”
白衣將酒罈提到桌旁另一側,才走過來,振足著精神道:“我好得很。只是看你那邊傷心忙亂得很,所以沒怎麼去瞧你。”
“你騙我。”我咬牙切齒地望著白衣,恨恨道:“你一定看著我天天哭哭啼啼心煩,所以不肯來見我。”
“我沒有。”白衣匆忙地回答,神色蕪亂懊惱:“我怎會厭煩你?我只是欠你太多,太多,我連你母親都沒能救下來……”
我才知他為母親之事歉疚,忙用食指掩住他的唇,不讓他說下去。這件事,怎能怪得他呢?便是蕭采繹打他,也是一時激動,誰不知道他已盡了最大努力?
他的唇好冷,冷得讓我心疼得糾結起來。也很柔軟,柔軟得讓我心顫。我輕輕撫弄他的唇,直視他烏黑的瞳仁,用如初融春水般瀲灩清涼而又奔放執著的聲音,輕輕吐字:“你救不了我的母親,但你可以救我。我已離不開你的救贖。”
指下薄涼的唇開始顫動,溫柔在我指間游移,然後那對讓人沉醉的黑眸凝住我,緩緩靠近……
唇與唇相觸,並無當日赤城外的熱烈酣暢,彼此的柔軟只是溫柔地廝磨,纏綿,浸潤,如春日裡綿綿的細雨,一點一滴,緩慢而深沉地沁往對方。
131.碎塤篇:第三十一章花事幾回記前約(一)
白衣,白衣,我從沒怪過我,我的唇,我的身,我的心,都在向你溫柔訴說,你聽到了嗎?
白衣的唇漸漸溫潤,鼻息漸漸熾熱,擁我的臂腕漸漸有力。
我沉浮不定的心也漸漸安妥,輕揚著眉眼,痴痴望著白衣瞳仁中深深映住的我的面容,唇邊是從白衣唇齒間汲來的酒香,似乎也迷離欲醉。
“公主,你在麼?”有人在砰砰敲門。
我不舍從白衣懷中滑脫,只揚聲問:“有事麼?”
那人回道:“二公子請您去前廳,有要事相商!”
我一驚,蕭采繹怎會知道我在白衣房中?只得懶懶從白衣放開的雙臂走出,瞬時竟有魚兒被扔上沙灘的枯燥和乾涸。
“我就來,你先走吧!”我回答著,依舊不捨得離開白衣如清光素籠般的清澄視線。
一時聽門外應諾了,再無聲息,我舒一口氣,側著面龐瞧他:“我先走了,得空再來瞧你。”
“慢!”我一怔,白衣已走到案邊,取了紙筆,匆匆寫了一行字,遞給我道:“這是我在華陽山的住址,距離肅州並不遠,你安頓下了就遣人來報個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