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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在南越時,一直有最好的藥物調理著,又有李叔李嬸那些忠僕小心侍奉,還要好些;自從前來黑赫,他……他似乎還是很不開心,病勢一直反覆著,連吃藥也沒多大效用了。他說……他說他守不了公主多長時間了,要青颯在他去後繼續為他守護公主……”
那樣的八尺漢子,說著說著,伏倒在地,漸漸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將腳踩上馬蹬,踩了幾次,才踩穩了,哆哆嗦嗦的手,幾乎握不住韁繩。
青颯身後悲慘而失望地叫著:“公主……”
我回過頭,嘶啞著嗓子哭喊道:“上馬,陪我去找他!”
風吹過,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竟已淚流滿面。
我錯了,居然又是我錯了。
他不肯許我一生的幸福,的確是許不起,因為,他已無法把握自己的生命和未來。
家國和夢想,他都已拋棄,唯獨不肯拋棄我。
那麼,當我一再趕開他,傷害他時,他又以什麼樣的心境默默忍受,然後孤身一人,默默離去?
他可曾傷心?可曾落淚?可曾在冰冷冬寒里,獨對翰緲星空,思忖著我的絕情,竟夜無寐?
夜,在馬不停蹄的飛奔中降臨,連同愈加森冷刮骨的風,撲頭蓋臉將我整個身子裹住,凍得連心都在戰慄,再不知能從何處汲來一點溫暖,潤一潤已經凍僵的雙手。
青颯緊緊隨在我的身後,篤篤的馬蹄聲凌亂撲散在淒風冷霜之間。
“公主,天色已晚,我們是不是找個背風處歇上片刻,等明早再去追公子?公子不會急著趕路,我們應該可以追得上。”
眼看月亮越升越高,青颯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已很有些不安的模樣。
“不,我今晚就要見到他。今晚!”
我咬著牙說道,又是忍不住的淚。
從來不曾覺得,珍珠大糙原是這般的遼闊,在那樣蒼茫無邊的夜色里,更似無邊無際。我馳了馬,那樣飛快地奔著,怎麼也走不到盡頭。想到那個孤身而去,默默離開的白衣男子,我心如刀絞,懊悔不及。
他捨棄了自己的家,千里迢迢,只為伴我,卻又被我逐棄……
抱病在身,滿懷蕭索孤寂,離了黑赫,又能去哪裡?
淚水不斷被冰冷的風吹乾,面頰便繃得快要開裂,澀痛難當,有如刀割,卻抵不上胸口悸顫般的心疼,寸寸如裂。
耳邊隱約又飄來熟悉的旋律,帶了淡傷隱憂,蕭索無限,縈旋夾雜於北風嘯過原野的呼嚎中,若有若無,把幾乎乾涸的眼眶再度灼燒起來。
又是我的幻覺麼?
是幻覺麼?
那麼,那清冷月光下,衰糙連天間,那一身白衣如染清輝耀出溫潤瑩光的男子,那目不轉睛向我凝望的男子,那神情恍惚如若身處夢中的男子,也是幻影麼?
馬匹,行得更近了,而簫聲更近了,然後在我看清那男子面龐時吹散了音調,最後一個音節漸如煙霧般飄散,只留淡愁的餘韻,遊絲般纏於衰糙連天的冰冷冬季。
這一切,到底是我的幻覺,還是真實的存在?
我幾乎握不住韁繩,臨到那男子身畔時,雙手已是一松,徑直掉下馬來。
那男子的簫已跌落地上,雙臂卻已伸出,恰將我兜到懷中,一雙如玉溫潤的黑眸,沾惹了月光,泊了層水汽般迷濛。
而我不知為何,也看不清眼前的男子了,那線條柔和的面龐模糊在淡白的月光里,虛無得像隨時要隨風飄去。但我伸出手去,居然摸著了他涼涼濕濕的面龐,並非虛幻;而我的後背,正結結實實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托住,然後用極珍愛的動作,緩緩收攏到他的胸前。
我聽到了他的快一陣慢一陣的心跳,並不像他面容顯現出來的那般沉靜安謐。
宇文清,宇文清!我終於追到了你!
無視背後尚有青颯的注視,我攬住他的肩,在他懷中半支起身體,湊近他的肩膀,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宇文清和當年一般,只是溫柔地注視著我,沒有掙扎,甚至沒有吃痛的呻吟,仿若我只是用溫軟的唇親吻了他一下,連摟抱我的肩膀都沒有顫抖一下。
“宇文清!”我望著如當年一般靜靜綻放開的雪地紅梅,沉靜地說道:“你今生今世都是我皇甫棲情的人,生也是,死也是,病也是,老也是。”
宇文清的鼻子似給凍著了,泛著輕薄的紅暈;但他迷濛的眼光漸漸清亮,連面龐也漸漸瑩潤,宛若月光般皎潔雅淡,清逸迫人。
“你說是,那就是。”他哽咽著輕輕說道:“皇甫棲情說什麼都是對的,做什麼也是對的,不論我是宇文清,還是醫者白衣,不論我是生,還是死,都會守著她,伴著她,盡我所有,盡我所能,讓她開心,讓她微笑。”
我的淚水突然之間就下來了,憑它那樣蜿蜒地滾過冷痛著的面頰,怎麼也止不住。
“宇文清,清……”我喃喃喚著眼前男子的名字,連他那樣讓我憎恨的姓氏都不覺得刺心了。
輕輕仰起頭,我微顫的唇迎上宇文清薄軟的唇。宇文清喉間帶了清澀的哽咽,緩緩回應,一雙明眸,繾綣含情。
天很冷,厚厚的皮袍,已不能的抵擋曠野間毫無遮攔的寒氣。但我們的心,卻漸漸的熱了。我們慢慢用自己口齒間的溫熱,潤暖對方清涼的唇,用自己的心靈,潤暖對方的心靈。
只是面頰卻越發得冷了,彼此縱肆的淚水,浮於面頰,幾乎要凝結成冰。
“情兒!情兒!”宇文清喚著我的名字,將我抱起,帶入他搭於一側的小小帳篷,用毯子將我裹了,往我的手上呵著熱氣,用力地搓著。
黑暗的帳篷中,我只看得到他如白瓷般的容顏,凝滿了專注和憐惜,和我一種尋覓已久的感情。那是一種如飛蛾撲火般傾盡生命燃燒的愛情,無怨無悔,至死不渝。
我將手從他的掌中移開,溫柔地抱住他緊實的腰,悄無聲息地解著他的衣帶,用柔軟的唇,從他的唇和下頷緩緩向下游移,觸撫著他突出的鎖骨,溫柔地挑逗著他的情慾。
宇文清的身體發緊,忍不住輕輕地呻吟,別過臉去顫聲道:“情兒……別……別這樣……我只要伴著你,伴著你就夠了。”
“我要你。”我緊緊擁住我幾度擦肩而過的男子,發誓般清晰地吐字:“不論你是生是死,是病是老,我都要你。”
宇文清的眸子在黑暗中明亮得不正常,如有烈火熊熊跳躍,如有波瀾拍打翻湧,忽然一個浪頭鋪過,烈火頓時如荼蘼鋪展泛濫,灼燒得兩個年輕的身體幾乎要飄起,又似要淪陷。
那便淪陷吧,清,我們一起淪陷。
沒有溫暖的床,沒有迷離的燭光,沒有綿聯的幃幔,我們在最簡單的帳篷里,釋放和燃燒著生命最原始的熱情,縱容著我們遲來了許多歲月的愛戀,揮灑著來日無多的青春和生命。
母親,這亂世之中,我已找到了棲情之處。
縱然這棲情之處,並不能永遠讓我安定棲身,可我知道,我曾經擁有。
我已今生無撼,來世無悔。
宇文清終於沒有走。
我用女人最直白的方式,成功地挽留了他,讓他再也舍不下,離不開,從此不論生死病死,都只能是我的宇文清,或者,我夢中的那個醫者白衣。
次日,他隨我回去見欽利可汗和雅情姐姐。
次年正月十六,欽利可汗為媒,為我和宇文清見證了簡單的婚禮。
三月,有遠客從西北更偏遠的地方來,說那裡有一大片的綠洲,長了茂盛的竹子,和四季常青的松柏,三面環著山,山上有著許多珍奇的藥材。
宇文清親自帶人實地考察後回來告訴我,那裡的氣侯和環境,更適宜隱居,而那裡的藥材,也對他的病情頗有助益。
是年六月,我們帶鳳衛、大燕遺民以及跟隨他的部屬,共計一千餘人,告別欽利可汗和昊則,遷往當地。
昊則頗是戀戀,卻又說道:“罷了罷了,橫豎我們隔得不遠,想你了,我便去瞧你;中原有什麼動靜,我也可攔在你們前面,護一護你。”
我感動,卻酸澀得無法將感動的話說出,只是輕輕笑一笑,與他作別。
那片綠洲,山川如屏,竹林如畫,春天有大團大團的野花縱肆地開放,冬天也有松柏在霜刀雪劍中張揚地青綠。
我與宇文清執手相對,四目交織,只覺時間已在這方天地凝固,只余那永恆不變的安謐祥和。
那片綠洲,宇文清取名叫夢蝶。
百歲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莫管他花開花謝,莫管他紅日西斜,莫管他錦堂風月,我只知人生若浮寄,攜君手,可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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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花開盡,餘韻輕裊》
晉始元三年四月,秦王安亦辰大破越軍,宇文頡為亂兵所殺,宇文宏引殘兵退回越州。
晉始元三年九月,安亦辰聯合輔國大將軍程去非破越州,攻入大越皇宮。
安亦辰入城第一件事,便是沖入東宮,尋那久不露面只在幃幄中籌劃應敵之策的大越太子宇文清,卻見東宮早已密密封鎖,人去樓空,只有一層層的蛛網,在窗欞門戶間晃蕩。
有武將將重病的隆吉帝宇文昭拖來見秦王,宇文昭大笑:“若我三兒尚在,怎容得你安氏猖狂至此!”
言畢吐血而亡。
秦王令人即刻查明越太子去向,卻探得宇文清早在始元二年十月,便已舍下太子名位,甚至舍下宇文姓氏,隻身離去。
始元三年冬,宇文宏逃往明州,重整兵馬,與秦王對峙。秦王臥病,險為宇文宏所乘,直至始元四年六月,方才將明州攻下。
始元五年春,秦王安亦辰、太子安亦淵聯手攻瀏州,東燕興武帝皇甫君卓中流矢而亡,東燕太子率文武百官出降,始元帝安世遠各有分封,遇亡燕諸眾甚厚,尤以原東燕大將軍秦先為最。
傳說,秦王曾於戰後暗訪秦先府第,與其夫人雪情公主交談甚久,自秦府出後良久,眼眶猶自通紅。
始元五年五月,秦王發兵討黑赫,與黑赫王子昊則大戰於回雁門以北,未分高下,而瑞都有訊,始元帝駕崩,太子安亦淵即位,下旨貶秦王為成侯,守幽州。
仇瀾、杜子瑞等秦王部屬立據晉州,秦王急率所部撤離黑赫,與仇瀾等合兵,與新帝對峙。
始元五年七月,新帝征討秦王,大戰於晉州城下,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