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我忙擦了淚,停住車,帶了夕姑姑往前方母親的馬車奔去。
母親果然燒得厲害,躺於貂皮褥子上,唇色已與面容的慘白相近,神智也是迷迷糊糊,只是喃喃念著父親和君羽的名字。
隨行倒也帶了個御醫,說是母親身體原弱,此時受了驚嚇勞累,以致氣血兩虛,也只能用些隨常藥物先治著。惜夢帶了兩個宮女正忙亂地為母親敷著濕毛巾,而顏遠風站在車廂邊緣怔忡望著母親,眸光更比以往迷濛。
正自不安時,忽又有人來報,說後方煙塵漸起,恐有追兵。
我大驚,而顏遠風已一躍跳下車去,駕馬前往查探。
我心中不安,一面坐於母親身畔握著母親滾燙的手,一面不時遣人問後方情形。
母親神智略清時,便問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我忙道:“沒什麼,我們已經出了京,正叫人回去查探一下京城情況呢。”
母親噢了一聲,不再言語。
我不敢再在母親車廂呆著,悄悄叫人備了一匹馴良的小馬,在幾名護衛簇擁下,與車隊逆向而行,往後方駛去。
顏遠風已帶了三百斷後的侍衛在後方排了方陣,靜靜等待隨之而來的激戰。
天邊那抹黃塵越來越近,漸漸顯出數百名騎士來,刀劍鋒芒在陽光下泛著森冷的光。數面大旗在馬上飄忽飛卷,細辨處,有“瀏”字,亦有“秦”字,應該是瀏王手下的秦姓將領所統帥。
而皇甫君卓的部下,的確有位將軍名秦先,據說有萬夫不擋之勇,原是宇文昭下令追殺的逆賊之一,曾被百餘軍士圍困住,後來竟被他斬殺殆盡,硬生生殺出條血路沖了出去。
這樣以一敵百的勇士,即便只帶了幾十軍士,也足以讓人膽寒了,何況看現在的陣仗,所帶人馬不會比我們的侍衛少。
[下次更新:9月1日]
55.豆蔻篇:第十一章 煙火連燒未央闕(五)
我心下暗驚,也不敢靠前,一面派人催車隊加快速度,一面就立於原地觀察形勢。
不過須臾間,秦先的軍隊已與顏遠風所領方陣近在咫尺,彼此對峙,似乎秦先正和顏遠風對話,如果話不投機,眼看一場廝殺,一觸即發。
我的心快提到嗓子眼,手心捏出了層層的冷汗。正想著要不要退回車隊,以免呆會交戰時手無縛雞之力,淪為馬蹄下的亡魂,前方整齊的方陣忽如水紋波動,然後讓出一條道來,卻是顏遠風一個心腹侍衛沖了過來。
“公主!”那侍衛在馬上向我行著禮,匆匆道:“瀏王部下的秦先要見公主一面。顏大人讓問下公主自己的意思。”
“見我?”我大是驚訝,轉而一想,母后病著,一眾人等,就我是皇室嫡出公主,若想開出條件來談判,只怕也只能找我了。
但皇室中人目前亡命天涯,幾如喪家之犬,他又找我談什麼呢?
沉吟片刻,我橫了橫心,策馬衝上前去,遠遠已看到顏遠風溫和憐惜的眼神,在我身上滑過,頓時心神一定。有顏叔叔在哦,我又怕什麼?便是今天再也回不到母親身畔去,也有顏叔叔陪著我!
秦先的身材非常魁梧,配了一匹高頭大馬,更顯得氣勢不凡,威風凜然。他一雙凌厲的眼睛幾乎一直緊隨著我,一霎不霎。
我毫不遲疑,越過眾人,越過顏遠風,當先馳過去,幾乎與秦先的馬頭相碰,才勒住韁繩,高昂頭顱,脆生生問道:“秦將軍,你找我有事?”
我騎的本就是矮腿小馬,人也長得纖巧,此時與秦先相對,更如極嬌小的琉璃娃娃,連我自己都感覺到,那個秦先不須用刀使劍,抬抬手指便能將我弄死了。
顏遠風顯然極不放心,急驅馬前來,緊隨在我身側相護。
秦先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笑道:“銜鳳公主果然名不虛傳,很有些膽識。在我面前能不嚇得腿軟的嬌貴女子,你是第二個。”
我暗暗評度,他的神情並無惡意,想來顏遠風也是感覺出來,方才敢讓人去喚我。這樣想著,我心裡更是一松,微笑道:“這麼說,我還很是榮幸?卻不知秦將軍口中的第一個嬌貴女子是誰?”
我本以為秦先不會回答我這個明顯扯淡的問題,誰知秦先立刻答了,而且答得很快:“是雪情公主!”
雪情?前一天突然失蹤的雪情?我驚訝地推測:“昨天,是你悄悄派人接走了雪情和小如?”
秦先坦然道:“是。自古以來有恩不報真君子,楊淑妃於我秦家有恩,卻慘死在宇文賊手中,秦某不能救助,已覺愧疚,自然要想法將她女兒救出。”
我冷笑道:“看來秦將軍也算個有心的了,連雪情公主的住處都能打聽得清楚!”
我這樣說著,心下著實詫異。我暗渡陳倉救出雪情公主之事,自覺做得相當隱密,居然連這個素日不在京中的秦先都知道,那麼,瀏王到底還知道多少關於我們的秘事?
[下次更新:9月2日]
56.豆蔻篇:第十一章 煙火連燒未央闕(六)
秦先又是一笑,勒了勒不安份的馬兒,道:“淑妃娘娘薨逝後,雪情公主那廂秦某敢不盡心?不怕銜鳳公主見笑,秦某雖不在京中,可時時念念,都記掛著回雪宮。直到銜鳳公主暗中將雪情公主救出宮外,秦某才算放了心。從此,亦知道公主絕非薄情寡義之人了。”
“所以呢?”我笑語晏晏,拂了拂被風吹散的發,讓淡藍的寬袖伴著腰間垂下的雲紋絲絛在空中隨風飄蕩。這男子對雪情如此記掛上心,待雪情自不會簡薄,倒又讓我放了一層心。
秦先微微躬身,道:“公主前日援手雪情公主之情,往昔相救先祖之德,秦某不敢忘恩。因猜度公主多半欲投肅州,特來告知公主:勿走滄西官道。此處前往滄西的道路,已被安氏所截,安亦淵、安亦辰正在前方等著公主入彀!”
安亦辰?我恨得咬牙。實在不該一念之慈,縱虎歸山!當下也不肯示弱,仰臉笑道:“哦?如此,本宮謝過秦將軍報訊之恩了!只不過秦將軍放走我們母女,不怕瀏王責罰麼?”
秦先淡然道:“王爺也是恩怨分明、大度容人之君子,雖對令慈頗有非議,但屬下心思,必能體諒!其實公主和雪晴公主一般,都是王爺親妹,若肯隨秦某同去面見瀏王,王爺必然歡喜得很。”
若他不說,我還真忘了皇甫君卓是我的大哥了。他比我長了十餘歲,只因母家卑賤,並不得父親寵愛,後來有了弟弟,更不待見他,不過看了長子份上,多多封了土地,早早讓他去了自己封地生活,這十餘年間,我竟不曾見過幾次。但他能在亂世之中如此之快地掘起,又能讓部下如此愛戴,算來也是厲害人物了。
可要我棄了母親投奔他?或者,把母親也帶了去,受他一頓羞辱然後仰他鼻息而活?我雍容一笑,柔聲道:“秦將軍,謝謝您的好意,銜鳳心領了!但銜鳳自有打算,暫時不準備去瀏州。”
秦先也不勉強,在馬上施了一禮,果然撥轉馬頭,向士兵做出了撤退的手勢。
我忙叫住他,問出我心頭一絲疑惑:“秦將軍,令祖何人?”我平日從不問朝政之事,父親在世時更是只知玩樂,何時有機會救過他的祖父?
秦先頓了頓身子,肅然回答:“先祖,大燕丞相秦長卿。”
他說罷,揚鞭縱馬,帶了部下疾馳而去。大片煙塵滾滾,迅速向來時方向捲去。
秦長卿。
我終於想起來了。
杜貴嬪入宮後,父親十分喜愛,將她和母親一般的寵縱著,君王不早朝的事,想必也發生過不少,以至當時的丞相秦長卿冒死闖宮勸諫。父親不理,他竟立於水月宮外抱著祖宗訓詞大罵,說父親是無道昏君,又說母親和杜貴嬪都是妲己、妹喜之流的亡國妖孽。
父親大怒,當即便要令人將他捆了亂棍打死。
這時楊淑妃遙遙聽聞,匆忙趕來求情,意謂諫臣無罪,直臣更是無罪,執意請求赦免秦相爺。
我當時正在水月宮玩耍,見那秦長卿花白著頭髮,已經很老了,卻將額頭一下一下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磕破了皮膚,連腳下都濡濕了大片鮮血,便覺此人大是可憐,也便去求父親,不要殺這麼個老人,便是不對,讓他回家養老得了。
父親聽了我的勸,果然令人將他拖了出去,罷了所有的官職,回家養老去。
後來父親回了水月宮,我聽淑妃只在一旁嘆息:“可惜啊,可惜!”
當時我不懂楊淑妃這句可惜是什麼意思,現在才知,她的才識遠見,勝母親與我十倍。
她可惜的是,大燕失了棟樑之才,從此大廈難支。
[下次更新:9月3日]
57.豆蔻篇:第十二章 恨將金戈挽落暉(一)
我默默騎在馬上,隨了顏遠風趕上車隊,命車隊暫停,回我自己的車上,召來了顏遠風、夕姑姑、劉隨等商議眼下情形。
“我們自然無法再走隴西官道!”顏遠風遠遠望著天邊雲霓變幻,本就凝了憂意的眉宇更是深深絞鎖。
安亦淵是安世遠的長子,性情剛烈鷙猛,正是倒燕的衝鋒干將;傳說安世遠的次子安亦辰倒是禮賢下士,雍容溫善,可這種溫善嘴臉下的凌厲逼人我早已見識。
何況彼此恩怨已經糾結太深,按他的話,衝著我對他的再三逼迫,再見面時他不會對我手下容情。
這兩人在前路等著,我們再去走隴西,簡直是找死。
“能不能走別的路?”我問顏遠風。
顏遠風抑了喉下的嘆息,輕聲道:“還有明州。可那裡更去不得。”
明州有宇文氏,也有農民軍。農民軍會要我們死,而宇文昭,我牙fèng里冒著噝噝冷氣。
他當然會歡迎我們去,歡迎我們和弟弟一起陷在他的掌心。如果不是安氏突襲,把他打得措手不及,他只怕會把我和母親一併接去明州。
母親是尤物,我也是。我們母女兩個,正好可以做他們父子茶餘飯後最好的消遣品,最美麗的玩物。
不過母親若是清醒,只怕真的會去找宇文昭,她想弟弟都想得瘋了,只怕讓她付出再多也是肯的。可現在她在發燒。
“我們不去明州,不去瀏州,也不走滄西。我們去安夏,去黑赫,去中原各處勢力都顧不到的地方!”我凜冽地笑,手足一陣冷,一陣熱。
“安夏……不,不去安夏。”向來不發言的夕姑姑忽然說,聲線已經顫抖。
對了,夕姑姑的丈夫,正是死於安夏。安夏的臣服,原只是十年前的事。此時大燕王室衰微,便是去了,只怕也不見得有好臉色瞧。說不準一時不對眼,將我們捆了送給哪方勢力獻功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