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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吸一口涼氣,更不接那紙條,壓了自己高聲責問的衝動,悶著嗓子問:“你不準備陪我去肅州?”
“我很久沒回華陽山了,也要先回去收拾收拾。”白衣說著,片刻也似覺說不過去,又沉默了片刻,道:“何況令表兄未必就會讓我入肅州城,我不想自取其辱。”
繹哥哥?
我呆了呆,道:“表哥怎麼會不歡迎你去?”
忽而想起蕭采繹射到白衣身上的如火怒目,以及狠狠打向白衣的那一拳,頓時遲疑。
蕭采繹看來並不喜歡白衣,更不喜歡白衣親近我。如今母親故去,又可怨上是白衣施救不力,以蕭氏在肅州的勢力,不讓白衣入城可謂是輕而易舉。
如今母親新逝,蕭采繹對白衣印象正壞,估量著一時也轉換不過來,看來必須找機會和他好好談談了。
我心裡想著,已走到白衣身邊,凝望著他,忽然俯下身,張嘴就往他肩上狠咬過去。
白衣輕呼一聲,卻沒有掙扎,由我繼續狠咬下去,眼波柔柔,只在我身上蕩漾。
殷紅的血跡,從他潔白的衣衫里透出,淋淋如新繪的雪地紅梅。
我鄭重而認真地向白衣宣布:“我已在你的肩上打了我的烙記,你醫者白衣,是我皇甫棲情的人,今生今世都是!”
白衣眉目溫潤,笑容清淡:“是,我醫者白衣,是皇甫棲情的人,今生今世都是,來生來世也是。”
大團的氤氳,迅速瀰漫我的眼睛。我綻開唇角,如春花乍展,還他一個驚心動魄傾盡嫵媚的深情微笑。
蕭采繹找我,是為明日起程,護送母親和君羽靈柩回肅州的事。
京城尚是安氏天下,我們自然沒法將他們送往京城與父親合葬,只好先將他們送往肅州。聽說外祖蕭融、舅舅蕭況都已知曉了此時,肅州城中滿城縞素,以帝後之禮,迎接我的母親和弟弟,讓他們在滿城的哀悼中入土為安。
肅州,到底是母親娘家,她所有的骨肉至親,都在肅州,若安憩於此,也算不很寂寞了。
我用袖子掩了臉,胡亂擦著眼淚,道:“繹哥哥怎麼說,就怎麼好。”
蕭采繹眉目低垂,神情柔軟,將我攬於懷中,低低說道:“不要哭了,繹哥哥總會在你身畔守著你,陪著你。你若寂寞了,也只管來找繹哥哥說話,不要找旁的外人,知道嗎?”
旁的外人?
他指的是,白衣?
我抬起頭,蹙了眉,道:“繹哥哥,白衣不是外人,這一路,他不知幫了我們多少次。沒有他,只怕繹哥哥到現在也見不到棲情。”
蕭采繹英武的眉宇間泛起淡淡冷意,薄如刀削的唇齒開闔反問:“是麼?有機會,我會好好謝他,謝他護了我的棲情妹妹。”
他立起身來,拂袖離去,到了門邊,才丟下一句:“可是,若他再盡責一些,或許,姑姑就不會死。就沖這一點,我不會原諒他。”
“他已經盡責了!”我衝著蕭采繹的背影大叫,卻沒法告訴他,白衣那晚外出,只是因為不放心我而已。在守衛森嚴的赤城,我都不知道他用了怎麼樣的計謀和武功,才能做到順利出城,一路相護。
第二日動身前,我忙叫侍女去打聽白衣去向,只盼他一路騎馬,能離我車駕近些,好讓我時時看到他。
“白衣公子麼?”侍女詫異地回答:“他昨晚天沒黑就離開了啊!二公子後來去找他,都撲了個空呢!”
胸膛似乎破了一塊,呼呼的風直往裡灌,好冷。
蕭采繹去找白衣,無非是明嘲暗諷,不許他隨行。而白衣果然是聰明人,他居然料到了,預先便抽身離去,絕不讓蕭采繹有機會對他下逐客令。
可我此後會有多長時間見不著我的白衣?
我匆忙將白衣留給我的紙條打開,仔細看白衣留下的地址。
華陽山,鶴翎峰,清心糙廬。
我差不多要將那十個字吃下去,狠狠烙在心裡,生怕記錯了一個字,或記少了一個字,從此我的白衣,會消失在這個萬惡的亂世,如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找不到。
132.碎塤篇:第三十一章花事幾回記前約(二)
小心將紙條疊了藏好,我在侍女的扶持下,隨了母親和弟弟的靈柩,緩緩出衙。
哭聲嚎啕,漫天雪白,六軍縞素,從官衙一直排至赤城南方官道,冥紙在春光中翻飛,如一路掙扎的枯乾垂死的黃蝶。
半世富貴,半世滄桑,雖是客死異地,但母親弟弟如今也算是極盡哀榮了。
蕭采繹為此,定然也是費盡心思了。
一路之上,他只在我身畔的車駕前不前不後行著,若看我又顯悲戚之色,必下得馬來,到車上來細細安慰。
他有著比小時候更寬廣的胸懷,更熾熱的男子氣息,更低沉溫和的嗓音。雖然他有逐走白衣的心,但我知道他從來就待我極好,他本是這世上,除了母親之外我最親近的人。那種情誼,與我和白衣的感情截然不同,卻同樣地根深蒂固,不可動搖。
哭得倦時,我也會同小時候一般,躺在他臂膀里沉沉睡去,然後醒來時,依舊看到他溢著憐愛疼惜的面龐,一瞬不瞬向我凝望;而我的身體上,每次均是不出意料地多一件他的長袍。
我沒有了母親,但我總算來到了骨肉至親的外祖家,從此有著繹哥哥的保護,若是勸服繹哥哥,讓他接受我和白衣的感情,那麼,我的眼前,依然有個光華奪目的桃源夢想,觸手可及。
兩日後到達肅州城外,車駕驀然停住,哀哭一片。
我扶轅而望,已見我那白髮蒼蒼的外公蕭融,領了舅舅蕭況、大表哥蕭采絡等一眾家人奴僕,遍體縞素,出城二十里,郊迎於地。
“婉意,我的兒啊!”蕭融趕上前來,撫了母親的靈柩,縱橫傾淚,濡濕零落白髮。
“外公!”我哭叫著,已撲在他懷中。
“棲情,是棲情麼?孩子,你可回來了,你可回到家來了!”
是的,我的家。
皇宮早已冰冷死寂,如一座繁華墳墓,埋葬了母親最美好愉悅的年華和夢想,埋葬了我童年所有的稚拙和快樂。
黑赫應該還是那般寧靜溫謐地泊在大糙原和大戈壁中間罷?
只不過那是雅情姐姐的家,而不是我們的家。如今沒有了母親,更是失了憑依的海中畫舫,美則美矣,卻無法讓我腳踏實地,心無掛礙。
可是肅州,是我們出宮後第一選擇的歸路,母親心心念念想到達的終點,卻在安亦辰連羞帶恨的逼迫中越來越遙不可及。
如今,我終於來了,帶著在奔波和滄桑中死去的母親,回到了母親的家。
這裡有外祖,有舅舅,有繹哥哥,從此就是我的家了。
外祖抱著我,那麼個垂暮的老人,哭得嚎啕悲慘,滿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悽愴;而我早已氣哽聲塞,渾身虛軟,冷汗淋漓。
“爺爺,爺爺,您別招惹棲情哭了。她這一路,淚都快流光了,我怕她支撐不住。”
蕭采繹紅著眼睛沙啞著嗓子走過來,將我從蕭融懷中扶起,小心攬在腕中,柔聲道:“棲情,棲情,休息一會兒吧!”
我的確累了,連舅舅、表哥們都無力再去相認相泣,軟軟地隨了蕭采繹的挽扶,回到了車上,無力躺下,竟在那等震天的哭嚎中,沉沉睡去。
母親、弟弟的喪事,蕭家的確是全力操辦,規格禮儀,完全照著舊時大燕國喪的規矩來,同時上母親尊號為文惠太后,上弟弟廟號為殤帝。而發給各地王侯及割據將領的國喪書,則以銜鳳公主名義發出,通告天下人:大燕太后薨逝,皇帝駕崩,並呼籲各種諸侯共反安氏,譴其弒君暴行。
我也不知道這道國書能起多大效用,但母親大殮之日,各方前來弔唁的使者不斷,連如今自稱燕王、滄王的賈峒、白甫尉都派了使者來哀悼;君羽本是宇文氏所擁戴江南小朝廷名義上的君王,宇文氏所遣的使者,是最先到達的,很是發揮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忠君之論,觀其意竟欲與蕭氏聯手,共抗安氏。
外祖蕭融久在官場浸潤,又有什麼不知道,早用太極手法不緊不慢地給了個似是而非的承諾;
最可笑的是安氏。
晉國公安世遠,居然也遣了一隊使者前來致唁。我似乎看到了鱷魚的眼淚,恨得牙直痒痒。安亦辰做不了主,他安世遠總做得了主吧!竟由了安亦淵殺了我的弟弟!所以,當蕭采繹眉都不皺一下,通知將所有使者從人盡數斬首時,我也未出言阻止,甚至升騰起報復的快感來。
算來我又救了安亦辰一次,怎麼也不再欠他的,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若是狹路相逢,刀劍相向生死相搏也是理所應當。
待得整個喪事處理完畢,已是暮春三月了。杏花落,梨花凋,桃紅李白,俱是憔悴損了嬌顏,漸漸堆落春泥。
我站在母親未出閣時住著的鳳儀閣,悄望暮春景色,黯然嘆息。
這鳳儀閣原叫挽風閣,自母親冊封皇后,就更名為鳳儀閣,密密封鎖著留待母親有一日歸省時居住;但它終於沒等到母親,只等到了我。
鳳儀閣前有一彎清泓,後有成片幽篁,又有四季花木點綴園中,幽雅而不失華美,正是母親素日所愛的居家風格。
蕭采繹紫袍垂地,高大魁偉的身軀緩緩踏上樓來,站在我身畔,憐惜地撫了我的長髮,道:“還在亂想些什麼呢?姑姑已經去了,便是再傷心,終究也回不來。她那般疼惜你,想來一定盼著開開心心過著呢。”
133.碎塤篇:第三十一章花事幾回記前約(三)
我低頭笑了笑,而蕭采繹已將手移到我的腰間,輕聲嘆息道:“還有,每天要多吃些,瞧你自己這模樣!”
我知道我近來瘦了許多。自從黑赫出來,一路奔波受苦,從來不曾安生過,如今素白的衣衫,緊裹著我身體,更顯得腰若束素,柔若無骨了。
“我會多吃些,把自己養得胖胖的。”我微笑著仰起頭,流雲在碧藍天空裊裊浮動,絲絲潔白,已讓我想到一個人,我也曾嫌他瘦,賭咒發誓要把他養得胖一些,免得我靠上他懷中時,被他堅硬的肋骨硌著。
“繹哥哥,我想出去走走。”我撫著自己肩上垂下的發,不意外地看到頭絲比先前黯淡枯黃了不少。如果我再沉悶下去,會不會未老頭先白?
“好,我陪你出去。”蕭采繹立刻道,已揚聲叫人備車駕。
我原想阻止他,因為我只不過想孤身騎了馬去華陽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