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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侍女見了我,正要見禮,我向她們擺擺手,示意免了,慢慢踱進內室。
陳設闊朗大氣,大桌大椅,連箱籠都比一般的大上許多。牆上最顯眼的部位,掛了我十三歲時塗鴉的歸雁圖,果是題了那首《蒹葭》,被仔細地裝裱了,整潔如新。
沉香木雕花軟榻上,俯臥了一個青年男子,健朗壯實的後背,是縱橫的鞭傷。鞭鞭入肉,打得可還真不輕,部分傷口,依然在滲著血水。
還有兩個侍女,正輕手輕腳地為他上藥。由蕭采繹的傷口恢復程度來看,這藥必是極好的,只是用來似乎極疼,侍女用小匙往傷口輕輕一灑,蕭采繹就會發出一聲呻吟,待灑第二匙,蕭采繹已痛得蹙緊眉峰,又喝罵起來:“你會不會敷藥?”
那侍女驚得拿匙的手直抖,再不知該不該敷下去。
我知道蕭采繹性情甚是凌厲驕貴,不掩鋒芒,這些下人侍女,無不怕他,悄悄走上前去,從侍女手中接過藥,揮手讓她們下去。
侍女們如逢大赦,忙退了開去。
我學了那侍女的模樣,拿了小匙,輕輕往蕭采繹的傷口傾散。
蕭采繹照例痛得叫起來,道:“叫你輕點,越發得……”
146.碎塤篇:第三十五章竹篁幽影魂無歸(一)
他回過頭來,驚見得是我,又是喜,又是窘,眸中煜煜閃光,明亮異常:“我以為是丫頭們呢,原來是你來了!”
他說最後幾個字時,已抑忍不住歡喜和笑意來,眉眼彎起,神情好生溫軟。
我輕嘆道:“繹哥哥,你躺好,我來敷藥。”
蕭采繹果然乖乖臥著,由我慢慢為他敷著藥末。我從未替人上過傷藥,更未服侍過人,手腳自然不會比丫頭們輕巧。但蕭采繹再也沒有吭一聲,即便痛得渾身哆嗦,也只咬緊身下的被衾,額上浮出汗來,絕不發出一聲呻吟。
好容易敷完了藥,側頭看侍女們,已知情識趣地跑得一個不剩,連房門都緊緊掩上了。
我苦笑,拿過一旁的單衣給蕭采繹覆上,靜靜坐到他身側,抱著肩。
蕭采繹撐了身子坐起,自行扣上衣帶,濃眉下的黑眸深深鬱郁,纏綿了不知多少繚亂情意,熾熱和溫柔,都是毫不掩抑。
“我本以為,棲情妹妹定會恨我,讓我在暗房裡給關個十天半個月。”他伸出寬厚的大掌,握了我抱在肩上的冰涼的手,輕軟地說。
我不動聲色地縮回了手,將椅子向後挪了一挪,淡淡道:“繹哥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只是喝醉了。”
“我是喝了很多酒。但我當時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做的,只是我白天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而已。我不後悔,棲情。”蕭采繹眉心凝結,認真地望著我。
他說得那麼直接,益發讓我心頭仿如一枚黃蓮碎開,零落四溢的苦,五臟六腑地流淌。
好久,我才勉強撐了撐身子,道:“我還是不怪你,這事只怪棲情自己。我向來只把繹哥哥當成最親近的兄長,卻沒為繹哥哥想過。繹哥哥是個正常的男子,又醉了酒,我明知繹哥哥並不單把我當作妹妹,還把你留在自己的屋子裡,孤男寡女地相處,總是棲情太過輕佻了。”
蕭采繹眸光漸漸糾結,緩緩地眯了起來,身子向前傾著,沉沉問道:“棲情,你想說什麼?”
我低了頭,道:“我沒想說什麼,我只希望繹哥哥,能忘了這件事,把它當成根本沒有發生過。從此後,繹哥哥依然是我的好哥哥,棲情,也將只是繹哥哥的好妹妹。”
蕭采繹猛地伸出手,捏住我的雙肩,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道:“棲情,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又知不知道,前天晚上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你不明白嗎?”
我幾乎要把我的唇邊咬破,依舊徐徐說道:“我明白,我失去了貞操,已經不是個清白的好姑娘了。可我還是不想因此就嫁給我自己當成哥哥的男子。我只想和我真正喜歡的人比翼雙飛。”
“你還能和誰比翼雙飛?昨天鬧開,蕭府上下,無人不知你已是我的人,你還怎麼去嫁別人?”蕭采繹搖晃著我的身子。
我慘然一笑,道:“繹哥哥拼了一頓責罰,執意將這事鬧開,只怕也就是這個目的吧?”
蕭采繹怔了怔,慢慢鬆開了手,垂頭道:“是,我就是要你無法再嫁給別人。尤其是那個白衣,我不會讓你跟他。——他若真關心你,這件事略一打聽,應該也快知道了。你認為,他還會要你嗎?”
我淡淡道:“如果你前晚發現我已經失身,你還會要我嗎?”
蕭采繹瞳孔收縮了一下。這個問題,他在極盡纏綿之後已經回答過。
他說,即便我已失身,他依舊會守護著我,一輩子。
“白衣並不是我!”蕭采繹嗓音低啞。
我輕輕一笑。蕭采繹可以做到,難道白衣做不到?那豈不是證明了白衣還不如蕭采繹愛我?那樣的白衣,還值得我傾心愛慕嗎?
蕭采繹顯然打算努力勸服我打棄這個可怕的計劃,他定了定神,又道:“其實,白衣的真實身份是誰,棲情妹妹也該猜出來了,是不是?”
我的心瑟縮了一下,那本是我最害怕最不敢想最要迴避的問題。但我還是答道:“那並不能算是他的真實身份,只能說,那是他自出世起就無法選擇的另一重身份。只要他放棄了那一重身份,他依舊是白衣,與世無爭的醫者白衣。”
“他肯放棄嗎?那不僅是權勢富貴,甚至可能是萬里河山!”蕭采繹冷笑。
“他一定會放棄。”我一字字道:“他說過,他會處理好一切,和我找一處世外桃源,比翼雙飛,終身廝守。”
“他說了,你就信嗎?他說什麼,你都信嗎?”蕭采繹急迫而恨怒地促問。
“我信。白衣不會騙我。我信他。”白衣,怎麼可能騙我?
“假如,我是說假如……”蕭采繹灼急地緊凝於我的面龐,小心地問:“假如他選擇了他那另一重與生俱來的身份呢?”
他會選擇另一重身份?那一重讓我痛恨到切齒的身份?那一重讓我害怕到不敢去想的身份?
瀰漫的驚懼和絕望在瞬間攫住我,讓我渾身冰冷戰慄,慘白到面無人色。
許久,我伸直乾澀疼痛的喉嚨,瞪大了眼睛,兩眼迸淚,慘烈而悽厲地用力回答:“那麼,我從華陽山頂跳下去!”
我說完,緊緊抱住我的肩膀,克制著我渾身的戰慄,跌跌撞撞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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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棲情不是貞德烈婦,不過也沒指她是蕩婦。親們如此熱情的接連長評啊,轟得某皎頭暈腦脹,都快不敢露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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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碎塤篇:第三十五章竹篁幽影魂無歸(二)
下階之時,我在侍女們的驚呼之中踩了個空,狠狠摔了一跤,我也不覺疼痛,飛快地爬了起來,甩開侍女們來扶的手,一路直往鳳儀閣飛奔而去,似身後有著甚麼可怕的食人怪物追逐著。
恍惚,聽到蕭采繹房中“咕咚”一聲,似是誰坐立不穩,連人帶椅摔到了地上。
我回屋後,就開始發寒熱,幾乎一躺下,就要做惡夢,總是父親淋漓的血,母親慘痛的眼,和遍宮激烈的喊殺,然後是宇文昭、宇文宏、宇文頡猙獰著臉,步步欺近……
遍體淋漓的虛汗,凌亂混雜的思緒,夢醒不分的驚懼,讓我迅速消瘦萎頓,如經了霜的茄子,終日無力地蔫著。
外祖很著急,接連延了許多名醫來給我治病,慕容夫人、秦夫人也一天幾回地瞧我,溫言撫慰了不知多少好話。蕭氏的親戚,也將各類補品藥品流水價往鳳儀閣送著。
但奇怪的是,蕭采繹一直沒有出現過。
過了七八日,我才覺得身體略輕快些,讓侍女扶了到窗邊曬曬太陽,不經意般問道:“二公子呢?最近怎麼沒見?”
侍女答道:“公主去見二公子的第二天,二公子就去戰場了。公主便是那一日開始病著,二公子一早就走了,恐怕還不知道公主的病呢,不然一定不會走。”
我一驚,問道:“他不是身上有傷麼?為什麼那麼急去戰場?”
侍女茫然道:“是啊,大家也不明白。他只和老侯爺說,他一定要將宇文氏連根摧毀,斬盡殺絕,有些事,便永不可能發生了。老侯爺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看著他一牽馬就衝出了府,攔都攔不住。”
我慘笑,又滴淚。只有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啊,只有我知道!
蕭采繹是要未雨綢繆,先將宇文氏滅了,斷了宇文氏的權勢富貴和如畫江山,就斷了白衣後路,以免白衣有機會選擇他的另一重身份,讓我痛不欲生,甚至自求死路!
繹哥哥,繹哥哥,我知道,即便我最終選擇的並不是你,你依然待我最好。
白衣,白衣,我知道,你必然也不會負我,是不是?是不是?
又過了好幾日,我的身體終於漸漸恢復,卻更是瘦了一圈,臉越發顯得蒼白尖瘦了。
但我已不想等到完全恢復了,我迫不及待地要見白衣一面。
積蓄了那麼久,我相信已有足夠的勇氣面對自己,面對白衣。
我要告訴他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問他可不可以原諒我的輕浮,並接受這樣的一個棲情;
我還要得到他的保證,保證他永遠不會再去理會他的另一重身份。
如果能再見到他溫潤出塵的微笑,我將會很快恢復,比任何靈丹妙藥都有效得多。
但我如今病得這個樣子,外祖無論如何不許我單獨騎馬外出。
我無奈,只得乘了馬車,帶了兩名侍衛,直奔華陽山。
病了十來日,爬山對於我,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遠遠,我看到了那片溫柔旖旎的竹篁,聽到了熟悉的泉水聲,心中漸漸寧靜。
但我似乎沒有看到清心糙堂線條柔和的屋頂。
疑疑惑惑地站到山腰,踩在上次李叔晾曬木柴的位置,我忽然有些立足不穩。
我疑心是不是我病得太久,眼花了。
這時,身畔的侍衛扶住我,奇怪地問我:“公主,你到這裡來幹什麼?這裡似乎剛遭了火災?”
是麼?侍衛也見到這裡給燒光了?不是我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