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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沒有踟躇花那件事,如果我不知道蕭采繹之死與他有關,如果我不曾看清當年的捨身相救只是場可笑的苦肉計,我聽了他的話,也許會感動,會流淚,會依到他懷中再次低聲下氣請求他容下孩子。

    安亦辰凌厲的話語中,我已聽出了一絲軟弱和退卻,或者我柔和下來,求一求他,即便萬般不願,他也準備接受那個“野種”了。

    可惜,沒有了如果。

    我無法再克制自己對他種種算計的厭惡,隨手將手中的玉印扔回桌上,如同扔一件又臭又髒的垃圾。

    “安亦辰,你醉了,帶上你的東西,回你的夫人們那裡去醉生夢死吧!”

    我冷淡的說著,立起身來往屋外走去。

    “你別走!”身子猛然被一團熾熱包圍住,除了酒氣,還有熟悉的清醇氣息,帶了淡淡而溫馨的龍涎香。

    “別走,棲情。”安亦辰軟語說著,結實的雙臂,緊緊環著我的前胸,話語中已帶了哽咽之聲:“我不想要她們,我只要你。”

    我閉一閉眼,迫回涌到眼底的溫熱和酸澀,用力掙開他,“啪”地一聲摑了他一個耳光,平靜道:“我已不想要你。”

    我對他所有的愛情,都建立在他的欺騙和算計之上。連滄北行館第一次將我占有,都是他擄獲我身心遊戲中的一環吧?讓我再沒有了回頭的機會,從此只能是他安亦辰的人!

    一切的美好,在如今看來都是如此的骯髒。

    儘管心頭酸楚,我已不想讓他再碰我。那是對我的玷辱,對死去的繹哥哥的嘲弄,對代人受過的宇文清的傷害。

    安亦辰意外地捂住面頰,冷沉而憤怒地盯著我,似想看清我到底在想什麼。

    我毫不掩飾我的嫌惡,哼了一聲,留給他一個比刀鋒更冷銳的背影,徑回自己臥房中,對手足無措站在門邊的夕姑姑道:“關門,閂好。”

    夕姑姑忙不迭應了,關了門,正要閂時,只聽“砰”的一聲,門已被踹開,夕姑姑猝不及防,被狠狠踹入門的腳踢翻,慘叫一聲,捂住心窩彎下身去。

    “夕姑姑!”我大怒,正要趕過去時,安亦辰已跌撞進來,扶住夕姑姑,晃著自己腦袋,似逼自己清醒,方才急問道:“夕姑姑,踹到哪了?”

    夕姑姑掙開他的手,退了幾步,扶了我的手,戒備地望著他。

    安亦辰本就發白的臉色轉作慘白,又在慘白中漸泛起悲怒的紅暈:“你們都怕我?恨我?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麼?就因為我想除掉那個小畜生!”

    我已懶得再告訴他,那個小畜生正是他這個畜生的親骨肉,只是咪起眼,凌厲叫道:“安亦辰,我不想見到你,你給我滾!”

    安亦辰一步一步走向前來,將那金冊玉印扔到我床前桌上,森冷道:“不管你想不想見到我,當日你有過誓言,你這一生,都只屬於我一人,不管我是皇帝,還是囚犯,所以,你最好別想著離開我!就是死了,你也只能屬於我安亦辰!”

    我也驀地想起了當初的誓言。

    五月榴花如火中,我曾那般熱烈地抱住他,向他發誓:“我皇甫棲情,這一生都屬於安亦辰,永不改變。如違此誓,讓我今生孤獨,來世寂寞,永遠只孤零零一個人。”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也已慘白了,但我居然還能笑著說話,悽厲地笑著和安亦辰說道:“是,我發過誓。可我不想遵守了。就讓我……今生孤獨,來世寂寞,永遠只孤零零一個人吧!”

    抓起桌上的玉印和金冊,我狠狠擲出了房。

    臥房外,是外廳,鋪著堅硬的花崗石。但聞清脆的碎響,分明是那玉印被摔裂了。

    安亦辰震驚地瞪住我,然後衝出去,慢慢揀起玉印,卻已跌成三四塊了。安亦辰顫著手忙亂地拼湊著,臉上的狂暴和憤怒越來越明顯,霍然抬頭時,目中已有冰寒而危險的氣息如波瀾涌動,如怒濤般隨時要撲過來,將我吞噬得死無全屍。

    我打了個寒戰,忙向夕姑姑道:“快去關門。”

    這時,只聞安亦辰吼道:“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蠢女人!”

    手中碎成數瓣的玉印,已猛地向我擲了過來。

    眼前花了一下,我幾乎還沒覺出怎麼回事,額前突然疼了一疼,就迅速被溫熱的液體掩住,連那疼痛也感覺不出了,只是腳下卻開始發起軟來。

    “公主!”我聽到夕姑姑撕心裂肺地慘叫著,努力睜大眼,前方卻是血紅一片。抬起袖子來,胡亂擦了一擦,才見夕姑姑瘋了般衝過來,將我抱住。

    而我的身子已經軟了下來,在發現擦到袖子上的是大片的血跡後,我眼前又被大片血光模糊了,什麼也看不清楚。

    “公主,公主!”夕姑姑的聲音,在這一刻也是似隔了山,隔了水,模模糊糊,但我的心地卻突然地異常清明。

    安亦辰的玉印砸中我了,砸到了我的頭部。我只怕……快死了。

    “夕姑姑……”我躺在夕姑姑的懷中,如同嗅到幼時溫暖甜膩的奶香,又似聞到了母親那溫馨芬芳的體香,母親來了嗎?來帶我走嗎?我用力吸了下鼻子,輕輕說道:“把我送回肅州吧。母后來了。她想我了……我要陪陪她……”

    “公主……不,公主,你不要怕,夕姑姑這就去找大夫,不要怕,不會有事的!”夕姑姑搬動著我的身體,似乎要將我搬起,向外挪移。

    但我的上身,卻迅速被另一隻熟悉的大手拉去,靠到了那個曾讓我異常安心依賴的胸懷。

    “棲……情……”安亦辰壓在嗓中的聲音,顫抖而悽厲,破碎地吐著含糊的音節,冰涼的指肚只在我額前傷處戰慄著,戰慄著,猛地捂了上去,用力掩住那分明正泉涌而出的鮮血。

    “夕姑姑,快去找大夫!”他恐慌地大叫起來:“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棲情!”

    夕姑姑驚慌地應著,奔出的腳步聲忙亂而倉皇。

    安亦辰將我緊緊摟在懷裡,叫道:“棲情,對不起,棲情,對不起……”

    大滴大滴的溫熱液體,迅速滴落到我的面頰,伴著安亦辰失聲的痛哭,那麼的無助,那麼的淒楚,那麼的痛悔!

    忽然之間,我不恨他了。滿眼裡,都是一幕幕清晰的過往。

    那個少年,帶了幾分靦腆,尷尬地鑽入我的錦被中躲避搜兵……

    驕傲不甘地向我宣布,某一天,將以對等的身份,叫我一聲棲情……

    被我用棉枕狠狠壓下,胡亂掙扎著求生卻不敢碰我的胸……

    步步凌逼,迫我激發出最後的決絕鬥志與他以死相拼,卻懊惱放手離去……

    將我從即將沉塘的麻袋中抱出,當眾宣布,是他賴住我,他永遠只要我一個……

    被我算計入獄,卻在獄中狠狠地吻我……

    在我最艱難時將我從泥漿中抱起,驚惶地將我抱在懷中,喚著,棲情,棲情……

    以為是風過水無痕,卻不知那波瀾早被壓在心底深處,在最傷痛時如潮翻湧。

    我真的不恨他了。唯余悲慘,悲慘地流淚。

    “安亦……辰……”我模糊地呼喚著他的姓名,五指伸出,撫到了潮濕的臉。他的臉,比以前消瘦多了。他愛我,卻愛得太苦,太累。

    “棲情!”掩著我傷口的手在抖動著,安亦辰應著,將臉埋到了我的脖頸,淚水迅速地滴落。

    “為什麼……我們……終究又回到了……起點?一年多前,你將我……從泥水裡救起……還是逃不過……”我喃喃地說著,無力地磨挲著他的面頰,珍惜地感受著手指的觸覺,發出的聲音卻越來越低迷,越來越不清晰:“亦辰……亦……辰……”

    模糊地感覺自己的手耷拉下來,接著是安亦辰慘厲地痛叫,剜了心般的悲慘著:“棲情!”

    熱淚,行行滾落,也不知會滴於何處……

    逃不過,逃不過原來一屍兩命悲慘死去的既定命運麼?

    那一次,殺我的是醫者白衣;

    這一次,殺我的是安亦辰。

    這一年多,難道只是命運跟我開的一個絕大玩笑,最終,還是要讓我再一次經受那種悲慘的輪迴?

    以後的記憶,非常的模糊。

    不斷有人影走動,不斷有人喚我名字,不斷有人在床前爭吵。

    是我那性情溫馴異常的夕姑姑麼?她一直在趕著安亦辰,不讓他靠近麼?

    我無法說出,其實安亦辰的淚水,也讓我心裡好痛,好痛。即便知道了他的欺騙,到最後的時刻,我還是不能忘卻他的好,不能抹殺他曾經的深情和溫柔。

    如果我死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碼,我不會心痛和矛盾了,他和宇文清,也會漸漸將我壓到心底的最深處,沉澱,然後忘懷。

    中途,我似乎還清醒過一次。

    睜開眼,眼前一片黑暗。我茫然地叫著:“夕姑姑,夕姑姑……”

    夕姑姑應著,接著有一大堆腳步聲雜沓湧來,男的,女的,分不清誰是誰,都在說著同樣的話:“王妃醒了!王妃醒了!”

    似乎有很淡的龍涎香傳來,卻隔得很遠,飄緲得似乎那人站在雲端,或者,我站在雲端,再也無法接近對方。

    一方絲帕覆於我的脈門,有男子搭了脈在說著:“嗯,如果不發燒,應該會……會恢復吧!”

    我沒死嗎?那人是大夫麼?我會恢復麼?

    很緊張地撫摸一下腹部,依舊圓滾滾地凸出著,頓時鬆了一口氣。

    那大夫已在一旁道:“請王妃放心。王妃受傷的是頭部,只要調理得宜,不會傷著胎兒。”

    我笑了一笑,側過臉問道:“夕姑姑,為什麼不點燈?太黑了,我什麼都看不見。”

    忽然之間,一室靜寂,靜到極可怕的境地。

    有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龍涎香的氣息愈發濃愈。

    安亦辰很小心地問著:“棲情,你……看到我了麼?”

    我默然,然後問道:“為什麼我不死?”

    死了,就不必再痛苦,不必再煩惱,不必再面對。

    於是,安亦辰那邊也靜默了,靜默得連他的呼吸都似聽不到了。

    厭倦地閉上眼,我柔柔說道:“夕姑姑……天亮了叫我。我再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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