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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想著,苦笑道:“我本以為那楊定也算是條漢子,必定有些骨氣的,誰知也是個沒氣性的,給打成那樣,事後還向三殿下小心翼翼笑臉相迎,仿佛他自己活該被打一樣。”
青黛敢從守衛森嚴的塢堡中逃出,自然頗有幾分膽識,想來見了楊定的低三下氣模樣,心下便大是鄙夷了。
碧落蹙了眉,心跳已不由自主地加快。
楊定其人,有時雖然輕浮了些,到底是個玲瓏人,故而苻暉那樣性烈如火的性子,對慕容沖不留情面百般折辱,卻對楊定頗為照拂,很是親近。以楊定為人,自然不會輕易招惹苻暉不快,除非……
除非是因為雲碧落!
苻堅之所以想到召她入宮來,無非是因為楊定提起了她。
而她總不能認為,楊定提起她,完全是因為無意;就如當日他肯相助她回平陽城見慕容沖最後一面那樣,這個看似孟浪不羈的男子,或明或暗,分明一直在幫她。
因為幫她,而招來了苻暉的怒火,遭了一頓毒打麼?
窗外幽篁黯沉,竹葉蕭蕭,幾隻翠鳥蹦跳其間,啁啾而鳴,忽而有宮人經過,頓時撲楞起翅膀,向著蒼白的天空,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這日,碧落陪著苻寶兒、苻錦兒練劍完畢,從侍女手中取來茶盞,一一奉上,看二人興致不錯,遂問道:“公主,怎不見那位郎中楊定大人來了?我似聽得宮女說,原來公主很喜歡讓他陪著練劍呢!”
苻寶兒拿著手帕子擦了擦額上細密汗珠,側頭便去問一旁的內侍:“對啊,楊定呢?似乎有好幾天沒看到了。”
內侍陪笑回道:“說是病了,告了幾日假。”
苻寶兒眼睛睜得和杏仁一般:“他?病了?什麼病?”
內侍搖頭道:“這個不知。”
苻寶兒略顯失望之色,忽而將手帕子隨手甩到一邊,笑道:“這人挺壯實的,應該也沒什麼大病吧?瞧他賊眉鼠眼的模樣,莫不是做什麼偷雞摸狗的事,給人抓住打了一頓?等改日見到了,非好好笑話笑話他不可,讓他在我們跟前逞能呢!”
碧落很想附和著笑一兩聲,卻發現自己實在是笑不出來。
而苻錦兒開口,已經將話頭轉到苻堅身上了:“姐姐,近日父王最近老是悶悶不樂,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梧桐影 鳳鳴高崗恨幽獨(五)
苻寶兒一撇嘴,道:“還能有什麼事,大約又想伐晉吧?知道最近給融叔叔封了個什麼官兒麼?”
陽平公苻融,是苻堅親弟弟,苻家的族長,也是最受苻堅重用的大臣,文才武略,頗有才幹。
苻錦兒奇道:“封了什麼官?”
苻寶兒大笑道:“征南大將軍!誰都知道融叔叔說時候未到,一直就反對父王伐晉,可父王偏偏封他這麼個官兒!”
苻錦兒納悶道:“我母親說,咱們大秦,是百年來最強盛的國家,河山統一,不過指日而待的事,為什麼融叔叔不同意呢?”
苻寶兒不耐煩道:“誰知道?前兒我母親和父王提此事,也說了一堆反對的理由,什麼內患未靖啊,什麼民心思定啊,什麼東晉天命未絕啊,說著說著,父王惱了起來,拔腳就走了,反和我母親生起氣來。”
始平公主苻錦兒的母親,是甘棠宮的蔡夫人,而南陽公主苻寶兒的母親,則是燕晴宮的張夫人。瞧來苻堅的這兩位愛妃,政見並不一樣。
苻錦兒搖了搖頭,道:“真搞不懂,這仗到底是打好還是不打好?”
苻寶兒將寶劍刷地一揮,明輝閃過,映著頭頂那輪朝陽,更是蓬勃閃亮。
“打!打!打!”苻寶兒得意地連喝三聲,高聲道:“我還盼著父王出征時把我也帶上呢,到時我穿上男裝,跨馬執戟,一樣為我大秦殺敵立功,才見得咱們女兒家,半分不遜鬚眉呢!”
她側頭偏向碧落,琥珀色的瞳仁在陽光下泛著才出爐黃金才有的奪目色澤:“碧落,到時我們一起去,行不?”
這是碧落入宮後第一次聽人提起這些政事,心頭正怦怦亂跳,忽聽苻寶兒問起,忙微笑道:“啊……公主去哪裡,碧落自然跟著去哪裡。只不過,公主想打仗,也得勸服陛下用兵才成。”
苻寶兒一吐舌頭,道:“那也得等母親不在時才好和父王說。母親和弟弟都說不能用兵,若知道我反過來勸父王用兵,看不罵死我呢!”
碧落自是不好再勸,只在心底愈發鬱悶起來:秦王並不是不想伐晉,不過是因為反對之人甚眾,猶豫不定而已。
——便是她真能如慕容沖所願,得到苻堅寵信,也未必能在此事上幫到什麼忙。連蔡夫人說話都沒用,何況區區一個雲碧落?
過了數日,楊定果然回到宮中來,常見他帶宮中侍衛在各處巡視,已是行走自若,嘻笑如常了。
碧落有心想問侯一聲,謝他相助之恩,誰知他每次見到碧落,都是視若未睹,仿佛與她素不相識;倒是苻寶兒姐妹有時拉他過來說話,他會笑容滿面迎過去,即便給苻寶兒取笑兩聲,也是笑嘻嘻的,結果刁鑽驕縱如苻寶兒,也是說這楊定性情慡朗和氣,武功也好,只是太過膽小了些。
——苻寶兒幾次要逼著他拔出劍來和她們姐妹過招,楊定怕誤傷二人,怎麼也不敢,苻寶兒用父王壓他時,竟把他嚇得差點跪地求饒!
梧桐影 鳳鳴高崗恨幽獨(六)
碧落伺著機會,悄悄上前,低低道了謝。
這一回楊定倒沒有視若無睹,只是見了鬼一般瞪她一眼,飛快地跑開了。
那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和以往那個大說大笑的楊定,竟有天壤之別,讓碧落一瞬有了錯覺。
覺得眼前這個楊定,並不是在平陽明里暗裡幫她的那個楊定,而根本就是個懦夫。
可為什麼對著苻氏兩姐妹,他能帶著那等溫暖的笑容?
碧落想了一想,也便想通了:這人本性懦弱,偶爾幫了她一兩次,吃了苻暉大虧,不敢怨苻暉,便將她看作洪水猛獸了。
雖說苻暉是秦王愛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但一個男人混到他這等庸懦的地步,也算是白活了。
自此心下也瞧不起楊定,便也對楊定視若無睹了。
好在眾人均不知她和楊定有過交集,她的性子又素來涵默冷淡,眼見二人從來不交一辭,也無人覺得驚詫。
苻堅勤於政事,眼見兩個愛女有人伴著練劍,不怕再拿侍衛試劍闖禍,也很少理會她們,只有好多次朝晚之際,碧落瞧見苻堅在燕晴宮來去匆匆。
世傳張夫人寵冠後宮,此事果然不假。
論起年輕秀美,慕容夫人顯然遠勝張夫人;可碧落入宮這麼多日,苻堅居然沒有踏足過紫宸宮半步。
但紫宸宮的各項待遇卻還優渥,並未因苻堅的冷落而有所損減;即便慕容夫人偶爾外出,旁的宮妃見了,也是客客氣氣,不敢流露分毫輕視。
十月廿八苻堅生辰,因尚節儉,首自宮中提倡,因此並未大設宴席,宮中諸妃,前去明光殿請了安,便各各回去。
碧落隨在慕容夫人身後,只覺苻堅待慕容夫人極是和藹,甚至和藹到客套;旁的夫人請安後即便離去,她卻被留下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帶了一大盤苻堅賜下的金珠首飾離去。
旁的人或多或少會送些壽禮過去,厚薄不論;獨慕容夫人雙手空空而去,反帶回大堆賞賜回來,實在叫碧落怎麼也想不通了。有心想問時,慕容夫人只是寧和地回到自己臥房,一如既往地安靜看書或念佛,反讓碧落問不出口來。
這日碧落去伴兩位公主練劍,發現二人都是蔫蔫的,不由奇怪:“你們怎麼啦?”
苻寶兒、苻錦兒二人與她廝混得久了,因她行事溫默妥貼,倒也不將她當下人看。
當下苻寶兒哭喪著臉道:“父王罵了我母親和弟弟。”
“罵……罵他們做什麼?”
張夫人和張夫人所出的幼子苻詵,素得苻堅寵愛,朝中上下,無人不知。
苻寶兒撓頭回答:“還不是為伐晉之事?母親和弟弟諫阻了幾句,一個被說成頭髮長見識短,還有一個被罵成黃口小兒。”
碧落轉頭問苻錦兒:“蔡夫人也勸陛下不要伐晉了?”
苻錦兒滿臉鬱悶:“沒有。我母親覺得伐晉好,昨晚還攛掇了幾句呢!結果張夫人給父王罵了,就到甘棠宮來怪我母親,說我母親亂政。”
迷神引 踟躕關雎海之隅(一)
<span>碧落望著二人,一時苦笑無語,連勸也不知該怎麼勸了。
“這事是我母親不對。”苻寶兒性情雖是刁蠻了些,卻還算豁達:“我們不要理會大人的事,只管玩我們的!”
苻錦兒應了,卻仍是愁眉苦臉:“咦,伐晉到底好不好呢?為什麼那麼多人不同意?”
伐晉到底好不好?
碧落也在問自己。
若是苻堅失敗,鮮卑慕容便有機會趁著亂世東山再起;可以大秦目前的國勢,碧落總覺得,只怕成功的可能更大。
那麼,慕容沖的仇恨……
碧落打了個寒噤,忽然覺得,這事如果能拖下去,也是不錯。至少,目前的慕容沖,總還有希望。
儘管那希望,如同月夜的星子,隱在深深的蒼穹之際,若有若無,遙不可及。
晚上回去後,趁房中無人時,碧落忍不住悄悄問慕容夫人:“夫人,大秦伐晉,到底對不對?”
慕容夫人正在卸妝,聞言清眸微凝,含一抹淡淡的笑,柔柔望住她:“你說呢?”
碧落茫然:“我不知道。”
慕容夫人將一根飛鳳銜珠的金步搖緩緩取下,放在烏檀木的妝檯上,泠泠地一陣脆響,散散落落。
“憑你的心走吧!”她說著,拿著帕子,擦淨唇邊的口脂。
或者是因為出身皇家,慕容夫人素來注重衣著打扮,即便苻堅從不踏足紫宸宮,她也是日日盛妝,一言一行,不改端莊優雅。
碧落聞言,默默站了良久,輕聲道:“我只是想……一定要幫沖哥。……沖哥想怎麼著,便怎麼著吧!”
她轉身離去,只聽得慕容夫人在身後,一聲幽幽長長的嘆息。
是無奈,還是幽怨,碧落聽不出。她冀盼著慕容夫人能幫她出出主意,可慕容夫人態度極不明朗,反讓她更是忐忑了。
或者,連慕容夫人自己,也不知道伐晉好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