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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正驚怒,衣襟忽然被一人抓住:“碧落,你跑這裡來幹什麼?太危險了,快下去!”
居然是辛潤,也披了胄甲,抓了弓箭在手,驚慌地搖著碧落。
辛牧也在不遠處,大約辛潤的動靜驚動了他,只往這邊一瞧,便飛快趕來,急道:“碧落姑娘,你怎麼來了!快走!呆會形勢不對,你自己找機會,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千萬要設法脫身!”
碧落不明白到了這時,這位堡主怎麼還會對她這個無意收留的外人這般留心,但也就是這種滿懷焦急的留心,讓她毫不猶豫地說出尖頭木驢的破解之法:“堡主,火攻!”
“火……火攻?”辛牧遲疑一下,再顧不得碧落在不在身畔,已一疊聲吩咐:“快,快去取油料來!還有火把,越多越好!”
辛潤卻沒管父親,只顧拉著碧落,把她往牆壘下拽:“快走,快!”
他扯著碧落,卻不知自己早已離開了堞牆保護,推搡間,碧落已眼前黑影一閃,忙將辛潤用力一帶,一支利箭,擦過辛潤手臂飛過。
那裡卻無皮革防護,只聽辛潤呻吟一聲,已有大片鮮血滲了出來。
碧落大怒,借堞牆掩護往外看時,利箭射來的方向,一名鮮卑騎兵剛剛收回弓來,正取箭準備再放。
辛潤呻吟未了,碧落已經一把奪過他的弓來,搶過他腰間一枝翎箭,穩穩一拉,已是個滿弓,也不見怎麼瞄準,箭已呼嘯飛出,沒等辛潤回過神來,那名騎兵已經翻身落馬,居然是一箭穿心!
辛牧見狀,微微一愕,便再也不催碧落下城了,繼續催著快拿油來。
碧落眼見跟前陸續又倒了幾名堡兵,堡內又傳來痛失親人的女人強忍淚水的哭罵,只覺眼睛陣陣發紅,隨手摘過辛潤腰中的箭壺,置於自己腳下,倚在堞牆邊,默默觀察著最有利的角度,瞄準,射擊。
雖不是百發百中,倒也極少落空,一箭過去,總有人中箭慘叫。
辛潤閃於另一處堞牆之後,看著一臉冷淡的碧落,沉穩凝重的射箭手法,揉了揉眼睛。
這是懷著孕身虛體弱的年輕女子嗎?
油料運來了,辛牧即刻安排人手,拿大大小小的陶罐陶盆盛了,紛紛往木頭驢車擲去。
鮮卑兵發覺,立知不對,要往後撤時,堡兵已將火把捆於箭上,點燃,數百支一齊射出。油料遇火即燃,木頭驢車頓時燒成一團,但聞慘叫聲不絕於耳,數十團火人奔出車來,在地上滾作一團,其狀慘不忍睹。
鮮卑兵一時氣勢弱下來,暫停了進攻,辛家堡中人才得以喘一口氣,忙又加派人手去堵地道,換班歇息飲食。
碧落看箭壺內翎箭已空,干戈略停,方才呼出一口氣,擲下弓來,正要立起時,只覺腰腿酸軟,居然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不由按住腹部苦笑。
若是以往,她哪有這麼容易累著?
辛潤小心挪過來,蹲到她身側,問道:“你沒事吧?”
辛牧向他們揮手道:“你們都下去歇著吧,估計……今夜應該能守住了。小五,這兩天給你的責任就是護著碧落姑娘,別再讓她累著了!”
辛潤顯然對這個任務還是挺滿意的,連聲應是,伸手便去挽碧落。
清平調 糙木猶解醉春風(三)〖實體結局篇〗
碧落輕輕掙開他的手,自己扶了牆,緩緩下了堡壘;辛潤有些尷尬,卻不放棄,只虛虛扶著,生怕她不小心摔著。
碧落自己也想著保重,行一陣,便坐了歇上片刻,回到自己所居院中時,天空已是蒼瞑一片,幾隻還巢的雀兒,正自堡外飛來,依然在這人煙茂盛之處,尋找著自己的口糧。
雀兒的黑影划過天幕,依稀見得到有些雀兒在空中划過的流光,痕跡淡淡。
淡淡的流光……
碧落掠一掠發,因秀眉蹙起顯得狹長的黑眸,也閃過了一抹淡淡的流光。
“五公子!”她喚道。
辛潤頓時流露出委屈之色:“我說了,你叫我辛潤就行了。”
碧落懶得和他扯皮,遂道:“好,辛潤,快去告訴你父親,小心雀杏!”
“雀杏?什麼雀杏?”
辛潤茫然。
碧落不耐煩推他:“快去快去,你父親自然知道。若是晚了,辛家堡只怕要吃大虧!”
見識過碧落的不凡,辛潤再不敢在此生死關頭怠慢延誤,忙應了聲,一邊往外跑,一邊向在向碧落高叫:“你快回屋去休息!”
辛潤雖是出身將門,卻未讀兵書。但辛牧既曾在仇池為將,久經沙場,自然不會不知道,雀杏也是一種攻城計謀。
攻戰一方,捕取了來自城中的鳥雀,然後以中空的杏子裝入燃燒的艾糙作為火種,等到黃昏時利用其返巢的習性,將火種帶至敵人糧倉。
——他們剛遭了火攻,很可能會因此也想起這種火攻的辦法。碧落雖然累乏,但總覺得自己的眼睛還沒花,剛才那鳥雀,似乎有點異樣;便是眼花了,提醒一下,也不會壞事。
連著大半個月未下雨,天乾物燥的秋天,火攻應該是兵家極可能使用的手段。
果然,不久,糧倉附近暄鬧起來,隱見有黑煙騰起,但很快便不見了火光,相信救火的人去得早,才有些苗頭,便被撲滅了。
碧落回到自己的屋中,三姑遠遠見了,早端了兩碗粥來給她,碧落道謝喝了,才見辛潤趕來。
他燃了一盞青銅燈,神情看來很有點鬱悶,很久,才開口道:“爹爹一直讓我別招惹你,說我配不起你。我一直不信,原來是真的。”
“堡……堡主怎會這麼說?”
碧落吐字有些艱難。
如果在辛牧眼裡,她只是個厲害些的過路女子,也不至覺得他的寶貝兒子都配不起吧?
除非……除非他知道了碧落的身世,知道她是秦王苻堅的女兒。那重身份,絕對不是一般人家匹配得起的。
可她的這重身份,秦王一直未對外公布,甚至碧落至今都在疑惑,夏天時究竟是什麼人嚮慕容沖透露了這個訊息。
按理,苻堅知曉她在燕營,再怎麼著責怪她,也不會輕易斷送自己親生女兒的小命,絕對會諱莫如深;便是張夫人原來與她有些心結,也沒有理由向燕營透露此事,——她最會權衡利害,自然容易想到,假如慕容沖不殺她,卻拿了她作威脅大秦的籌碼,豈不是誤了大事?
辛潤搖頭道:“他沒說什麼,就說我配不起你,怪我來招惹你,把我罵了一頓,不許我再來看你……”
他試探著問:“碧落,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沒用?”
碧落嘆息一聲,也不答話,招手讓他坐下,解下外袍,替他包裹滲在流血的傷口。
辛潤便不再問,默默看她為自己包紮好了,清澈的眸子有些暗蒙,他低聲道:“爹爹讓我護著你,我便住在四哥這裡。你有事就喚我一聲。”
他悄然離去,為碧落帶上門,留了一室幽幽暗暗的燭光,耀著她緊蹙著的眉。
雖知辛家堡岌岌可危,可碧落身體不抵以往,早乏得厲害,睡得還是很沉,直到早晨,才聽到雷鳴般的轟隆聲傳來,又夾著無數人與馬的嘶吼,匯成江流般的咆哮,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隨著慕容沖一路攻城拔寨,這聲音,她太熟悉了!
辛家堡,被攻破了!
她悚然坐起,迅速披衣而起,又將睜著眼睛驚呆的小聆兒拖起,忙亂地給她系起衣帶,拉開門時,已見到了辛潤刷白的臉。
“碧落,我們快走,往偏僻些的地方躲一躲。”
辛潤喚著,拉過小聆兒另一隻手,便院外奔去。
院中,醒得早的人們早意識得大事不妙,紛紛往外奔去。三姑懷中抱一個,手中牽一個,焦急地扭頭向碧落道:“碧落,小聆兒先麻煩你了!”
碧落全無把握地應了,緊緊握住了流彩劍,叫道:“你們先走!”
這處巷道左近都是整齊屋宇,正是辛家堡富庶些的百姓聚居之處。鮮卑兵一旦進入堡中,這裡必定首當其衝。
可就是避到別處又如何?數千西燕軍一擁而入,有哪處角落能保住平安?
碧落等了走到外面巷道,已聽得南面堡壘處喊殺,遠遠便見得刀光一片,血影將這秋日的晨光洇染得更是淒瑟,知道堡兵們正在與西燕軍殊死相搏。
但堡兵們再怎麼訓練有素,也無法和大半年來以攻伐為業的西燕軍為敵,已有鮮卑騎兵突破防線,攻入巷來。
清平調 糙木猶解醉春風(四)〖實體結局篇〗
碧落、辛潤忙讓三姑等先走,他們將弓箭持在手中,帶了聆兒斷後。
眼看已有幾名如狼似虎的鮮卑騎兵沖入南面往北奔逃的百姓中,揮舞著矛戟大刀,毫不猶豫地落下,只有年輕女子,被甩往一邊,暫時不取性命。
碧落素知燕軍品行,雖是切齒痛恨,卻也不敢回身相救,拉著聆兒也往北奔去時,忽聽身畔的辛潤狂吼一聲,站定了搭上弓箭,向那正殘殺百姓的鮮卑兵射去,渾不理涌過來的鮮卑騎兵越來越多,憑他一人之力,根本射不完。
有兩個騎兵被射倒,立時有人注意到這裡,往他們站立的方向奔來。
碧落慌忙射了一箭,射倒最前面一騎,眼見他們逼得近了,忙拽住辛潤:“快逃,快逃!”
辛潤轉過臉來,已是滿眼通紅:“碧落,我不能護著你了,我不能……眼看我的鄉親們給這樣屠戳!死也不願!”
碧落一怔,不覺鬆開了手,辛潤已怒吼著持刀奔向鮮卑騎兵,那原來甚是文弱的身形,剎那充斥了絕望而悲憤的駭人殺氣。
碧落一陣熱血上涌,正想著要不要跟過去幫忙時,忽聽到聆兒大聲哭叫:“姐姐,三姑姑!我的弟弟妹妹!”
碧落轉頭,頓時駭住。巷北,本來已經奔到巷子盡頭的老弱百姓,忽然紛紛往轉身,見了鬼般嘶叫著,往回奔來。一隊騎兵像驅趕獵物般從北方湧入,大刀所指處,慘叫聲不絕。
在三姑痛澈心肺的嘶叫聲中,其中一柄厚背彎刀在空中划過雪亮的弧度,把兩顆小小的頭顱帶了兩溜鮮血,遠遠飛落。
“啊……”
三姑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丟了懷中兩具無頭的幼童屍首,瘋了般去揪打那騎兵。那騎兵看也不看,揚刀劈下,頓時將她砍成兩半,止住了她的嚎叫和痛苦。
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的工夫而已,那天天陪著碧落說話的三姑,那天天繞在碧落腿邊的龍鳳胎兄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