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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蓋深知楊定為人玲瓏,笑道:“是哦,你活得……原就比世人舒心許多,少去自尋苦惱。”

    楊定會意,正要揚鞭辭去時,軍營方向,遠遠又奔來一騎,抬眼細看,竟是慕容沖騎了華騮馬,迅速馳來。他一身雪白的衫子隨風輕揚,只在袖口襟邊,以金絲繡了蟠龍雲彩,以示今時不同往日,他已是十餘萬部眾事實上的領袖者,西燕的皇太弟了。

    待他奔到眼前,楊定才看到他身後尚坐了一人,身材嬌小瘦削,天青紗衣,被慕容沖身形擋住,更顯單薄如紙,正是碧落。

    將進酒 長安古道柳枝輕(二)

    慕容沖依然笑意清雅,略帶矜持:“楊將軍,孤也來送送你。”

    手握重兵,以皇太弟承制行事,他的身份,早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楊定雖未下馬,依舊不得不屈身為禮:“殿下客氣了。楊定數次冒犯,尚未向殿下謝罪呢!”

    慕容沖輕笑:“不必說客套話,你若不肯臣服於孤,過了今日,再見面便是生死搏殺的仇人。即便以往你曾對孤與碧落多有援手之情,孤也不會手下留情。”

    躡雲履在鞍前一勾,已挑起一隻酒壺,並兩隻雙耳銀爵,他含笑酒壺遞給身後的碧落,道:“來,滿上。”

    休養了這許多日,碧落容色已略見豐盈,除了清減許多,那色若梨花的面龐,倒也覺不出有甚變化,一雙黑眸,依舊深深如夜,盯著楊定時,那濃厚的夜色,更如墨汁凝結,化也化不開。

    聽得慕容沖吩咐,她無聲地接過酒壺,拔開塞子,果然將兩隻銀爵都滿上,迷惑地望嚮慕容沖,不明白此時為什麼讓她倒酒。

    慕容沖笑意寧謐,將其中一隻銀爵遞給楊定,眸光越發深遠如海:“孤和碧落敬你一杯,滿飲此杯,從此我們與楊將軍……情斷義絕,縱使兵戎相見,也兩無怨尤!”

    楊定接過銀爵,安靜地凝視著陽光下那晶亮的液體,許久才一勾唇角,望向碧落:“這也是你敬我的麼?”

    陽光仿佛突然炙烈起來,刺得碧落看不清楊定的神色,只覺他眼中的棱芒,結了冰般寒冷著,偏又鍍著烈日的炎熱,那種冰火交融的眼神,偏生那般銳利,包裹在心頭的堅硬外殼,那樣猝不及防地被擊碎,扎入了心底最深處,很痛,痛得她忍不住垂下了頭,身軀微微地顫抖。

    楊定並不飲酒,只是專注地繼續望著她,等侯她的回答。

    慕容沖握了碧落的手,柔聲道:“怎麼了?難道你不想敬楊將軍這杯麼?”

    碧落的手很冷,手心卻全是汗水,她絞纏著慕容沖的五指,惶然地盯著路邊尚帶著晶瑩露珠的青糙,艱難說道:“我自然……也想敬……楊將軍……”

    陽光炙熱燎人的酷熱感驟然消失,碧落終於能抬起眼。

    她看到楊定微閉著眸,仰著脖,緩慢卻不間斷地,一口口將那爵酒飲盡,認真專注的神態,仿佛在細細體味酒中的辛辣或者甘醇。

    慕容沖比他晚端起銀爵,飲得卻比楊定快,數口便飲盡了,含笑望著楊定,倒扣了銀爵,示意已經喝完。

    楊定喝完,亦是輕笑,眉眼寧靜地望著二人,然後一甩手將銀爵擲下,緩緩道:“楊定謝酒!就此拜別,但願……後會無期!”

    再見便是仇敵,或者後會無期才是最好的結果。

    高蓋已禁不住眼眶一陣潮熱,忙低下了頭,不去看楊定奔馳而去的背影。

    這時,他聽到了碧落喑啞而悽惶的低低驚呼,抬頭時,楊定已到前方轉角處,正將一物遠遠拋出,姿勢瀟灑而決然,不帶一分猶疑。

    楊定應該沒聽到碧落那聲驚呼吧?他的肩背挺直,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而碧落已跳下馬,飛奔往那處轉角,甚至沒注意到掛在鞍上的青釉酒壺被帶下,發出“咚”地一聲悶響,碎裂在當場。她的青紗裙袂拖過半濕的青糙,洇染了大片淚水般顫慄於葉間的露珠,變作了深青色,沉黯如蓄滿風霜雪霰的天色。

    高蓋和慕容沖不過遲疑片刻,便拍馬緩緩上前,跟在碧落身後,查看她到底想做什麼。

    轉角處,碧落毫不吝惜地將她珍貴的繡花絲履踩入鬆軟的泥濘中,寬寬的袖子,飛快飄揚在茂盛的青糙中,急促慌亂地翻撥著,然後頓住,纖白的手指將一物從青糙中提出,定定地望著,淚水忽然浮上黑黑的眼睛,迅速滑下削瘦的面龐。

    那是一縷劍穗。

    水碧色的絲線編織了精緻的蓮花紋,垂下柔軟的流蘇,一枚黃玉琢成的佛手嵌於其中,在陽光下泛著溫慈的金光。

    曾經,楊定悄悄將它收了,在懷中藏了大半年;

    曾經,碧落將它扣在華鋌劍上,由著它在楊定溫暖的手邊飄拂了大半年;

    如今,碧落仍希望楊定帶著它,才將它洗得乾乾淨淨,重又扣回華鋌劍上;

    如今,楊定將它狠狠拽下,在空中划過一道決絕的弧度,棄於污泥野糙間,不顧而去!

    他再一次地在告訴碧落,他是男人,並不是聖人麼?

    他可以承受一次傷害,卻無法承受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在碧落緊依在慕容沖身畔,喚著楊將軍,敬他絕情酒時,怕他真的已情絕,心死。

    慕容沖跳下馬,木然地望著泣不成聲的碧落,然後一步步踏入骯髒的泥濘中,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碧落,如果他願意,他會過得比我們開心得多。”

    抱著心愛的女子,慕容沖的聲音,依然那麼的落寞而孤寂,仿佛正身處於寒冷黑暗的冬夜,縱然有同樣孤寂的愛人相伴,他還是擺脫不了那淒絕的黑夜。

    正如他的愛人擺脫不了他,只能和他一起呆在那黑夜中,等待那也許根本不會到來的黎明。

    模糊的淚眼中,碧落感覺不出慕容沖身體的溫暖,卻依稀又見那甘露殿前,煦陽之下,那笑容清澈的男子給迫得雙頰通紅,委屈含恨,清泠泠地低罵:雲碧落,你全無心肝!

    全無心肝的人,居然也會流淚,也會心痛,也會因為他絕望的捨棄而肝腸寸斷!

    將進酒 長安古道柳枝輕(三)

    幾乎整整一天,碧落都沒有說話,甚至沒怎麼吃東西。

    慕容沖早已習慣她的沉默和木訥,但直到晚間,依舊見她緊握著那枚劍穗,眼底的情緒,漸漸地複雜。

    “你後悔……陪著我了麼?”

    慕容沖攬著她不盈一握的細腰,低低地問著,眉宇之間,有最真實最本原的憂傷和驚懼,煙氣般越聚越濃。

    碧落轉過臉,偶人般渙散的眼神好久才重新聚攏,匯集到眼前這個苦戀了十多年的男子身上,用手撫上慕容沖的面龐,沙啞地答道:“不,我不後悔。我只是……發現自己最近笨了許多,許多該記的事記不得,可不該記得的,常會想起來。”

    “笨就笨些吧!我不會嫌你笨!”他輕銜著她的耳垂,慢慢將她放倒在席上,低低道:“如果太聰明了,活得會很累,很累……”

    男子優美而健碩的身軀覆下時,碧落忽然便驚慌起來,掙扎著想要躲開那種親密。

    慕容沖撫去她鼻翼上驚悸的汗珠,悲涼而嘆:“你喜歡的人,已經是他了麼?是我把你的心逼到他身邊了麼?”

    “沒……沒有,我喜歡沖哥……”

    碧落下意識地回答,微顫的唇立刻被堵住。慕容沖的唇有些涼,同樣帶了驚惶的微顫。

    “我也希望……我能好好陪著你,護著你……而你只是我的碧落,不是……不是……”

    慕容沖聲音越來越低沉,終於嗚咽般慘笑一聲,轉為放縱而疼痛的喘息。

    燭火滅了。

    黑暗中,碧落抱著那從小便熟悉的身軀,聞著那從小便很熟悉的氣息,聽著那從小便熟悉的聲音,隨著身上的男子起伏浮沉著,似乎快樂著,似乎悲傷著,又似乎在夢中,連斷續的嬌吟,也似並不是她口中發出。

    於是,她一直流著淚,木然地流著淚,早就忘了,當年的慕容沖曾經再三告訴她,慕容家的女孩子,不該流淚。

    或者,她太明白,慕容沖也已太明白,她根本不是慕容家的女孩子。

    為什麼楊定說,男女之事,是能讓兩個人都感覺到人間至樂的事呢?

    明明,她一腳踩在天堂,一腳踩在地獄。天堂的美妙,根本無法抵消地獄帶來的恐懼和痛楚……

    ------

    苻秦建元二十年七月,原鎮守洛陽的平原公苻暉,見關中形勢緊迫,苻秦根基動搖,留下部分兵馬留守洛陽,自己帶領陝洛主力軍隊七萬兵馬回援長安。

    如此,關東只有苻堅的庶長子長樂公苻丕獨力支撐,應對老謀深算的後燕慕容垂,更是岌岌可危,可苻氏內外交困,一時也顧不得了。

    苻暉回京的同時,在慕容沖的指揮下,西燕十餘萬兵馬,一路過關斬將,連下城池堡鎮,以銳不可擋之勢,開始全力往長安方向進發。

    正親征渭北姚萇的苻堅聽聞慕容衝來勢洶洶,被迫返回長安,以第三子平原公苻暉為車騎大將軍,以原翊衛中郎將楊定為領軍將軍,率五萬大軍抵禦慕容沖;又令第六子河間公苻琳、前將軍姜宇領兵三萬守衛灞上,鎮守住通往長安的最後一道屏障。

    後秦姚萇見西燕目標指向長安,與群臣商議後,判定鮮卑人便是奪了長安,早晚也會回到關東故國,因而決心坐山觀虎鬥,反將自己的一個兒子作為人質交給慕容沖,以便讓慕容沖解除對渭北的防衛,專心攻打長安。

    苻秦建元二十年八月,潼關以西、渭水以南大片地區已為西燕所占據。慕容沖派高蓋、韓延領兵五萬攻往灞上,又親自領了六萬兵馬攻克鄭縣,率軍進入城中,即刻令人搜羅城中糧糙,充作軍糧。

    碧落坐於車內,聽得從街頭至街尾凌亂嘈雜的腳步聲中,伴著燕軍嘻哈鬨笑聲,男人的慘叫聲,還有女人被迫到走投無路時的絕望嘶喊。

    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不想再聽。

    因她身體虛弱,慕容沖一路沒讓她騎馬隨行,只讓她坐於車中呆在最安全處休養。而不知什麼時候起,碧落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和慕容沖並肩作戰的雄心壯志,甚至根本不願從車中走出,向外多看一眼。

    每次攻城掠地時的生死搏殺,她都離得遠遠的,可僅僅戰後的滿目瘡痍遍地慘叫,便已讓她驚心動魄,寧願自己真的只是個偶人。

    當日在淮南淮北所見慘象,如今日日在眼前上演,並且,是身邊的人在舉起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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