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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定曾以楊氏滿門立誓,一生忠於苻氏大秦。大秦在一日,他便效忠一日,絕不言歸隱。

    但如今,已再沒有苻氏的大秦江山。

    又一年春來到,天闊雲高,溪橫水碧,黃鸝翩翩,桐花爛漫。村頭村尾,開遍了桃花杏花,芳景如屏。孩童的打鬧嘻笑聲,透過花枝樹叢,迴蕩在村子的每個角落。

    一隻大黃狗從耳房破了的門洞裡鑽出,拉直兩條前腿,伸了個懶腰。四五隻花的黃的小狗“汪汪”地叫著,緊跟著從門洞裡鑽出,圍著大黃狗轉悠,扭著圓滾滾的身軀。

    大黃狗搖搖尾巴,丟開它的小狗,趴到兩個主人身側。

    它的男主人正卷著袖子,幫它的女主人洗滌著濃密的長髮。

    院中種有老杏,長勢極好,正很湊趣地送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來,每瓣都若一個淺淺的笑靨,帶了春日清新的氣息。男子含笑將那春日的笑靨,一瓣瓣拍入女子的髮際,揉入細細的清芬芳郁。

    忽然,男子頓住了手,拈住了一根細細的發,輕笑道:“碧落,你有白頭髮了。”

    他的笑容很清慡,很乾淨,有著和春日陽光般的暖意。可能笑得太多了,眉梢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紋路,灑脫之中,便多了些令人安寧的沉穩。  

    碧落抬起頭,望著那根細細的白髮,眸黑如夜,亮若明珠。

    “有了白頭髮……是好事麼?”

    “是,是好事。我會一直幫你洗著,到你滿頭青絲,變成蠶絲一樣的雪白。”

    -全文完-

    情永韻如歌:憶秦娥 西風殘照笑如歌(一)

    東晉太元十二年,歷城。

    霜風淒緊,梧葉飄黃,秋色已濃,秋意已深。

    一輛朱蓋翠幄的馬車緩緩在一處修葺齊整肅穆的陵墓前停住,十餘名早在墓前守候的侍從齊上前拜見:“參見主上,王妃!”

    “免禮,都備好了麼?”

    楊定一襲素色長袍,從車上踏下,清澈的眼睛在翠柏叢jú間的漢白玉雕花墓碑上轉過,已蒙上一層憂傷和悵惘。

    立刻有人上前答道:“回主上,都備好了。”

    楊定便點頭,轉身撩過帘子,微笑向內喚道:“碧落,出來了。”  

    蒼白瘦巧的手伸出,搭在楊定臂上,雪青色的雲錦袖子拂在楊定掌心,涼而軟。

    楊定輕輕一笑,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扶下了車。

    發黑如墨,眸黑如夜,雪青雲雁紋暗花大袖襦裙,淡紫絲質披帛,襯著一貫的雪白容顏,這個往日總是劍不離手的女子,居然顯出幾分如不勝衣的柔弱。

    “楊定,這是哪裡?”她迷茫地轉動著眸子,看著蒼瞑的天空,寂寥的山色,輕輕道:“這裡……很悲傷。”

    “因為韻兒,所以悲傷。”

    楊定用自己溫熱的掌心,貼住著她微涼的手指,牽著碧落,走到那擺滿祭品的墓碑前,柔聲問道:“碧落,還記得韻兒麼?”

    碧落迷惘地望著楊定:“韻兒,是誰?望兒已經死了,你告訴過我。他……他是再也回不來了。可韻兒……是誰?”

    “韻兒……”楊定接過隨從遞上的香,躬身插到香爐中,望著漢白玉碑上親手所刻的幾個字,差點忍不住自己的淚水:“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  

    “最好的女人……”碧落喃喃地重複一遍,慢慢走上前,蹲下身來,一個字一個字撫摸著,辨認著,然後念出口去:“楊門……秦氏夫人……之墓,夫楊定……泣立。”

    “秦氏夫人?”

    碧落側著頭,蹙眉細想,黑黑的眼珠沒有了以往的清冷,卻始終瀰漫著尋不出前路的惶惑,和讓人心疼的脆弱無依。

    楊定如被蠱惑般,不由走到她的跟前,捏住她的手指,在墓碑上的字上輕輕描摹著,低低說著:“對,秦夫人,秦韻,我們的韻兒。記得嗎?她一直叫著你,姐姐,姐姐,寧可自己擋到刀鋒前,也不肯告訴壞人你去了哪裡……”

    碧落眸子裡有什麼跳了一跳,恍惚看到一個面如芙蓉的緋衣女子,笑意盈盈,沿著迴廊向自己奔來……

    “我似乎記得了,可……記不清……你認識她很久了麼?比我還久麼?”  

    “哦……”楊定扶了她,靠在秦韻的墓碑上坐下,撫摸著冰冷的墓碑,想著那雙春光洋溢的笑臉,微笑道:“也不多久吧!她只陪了我一年。可對於她,一年,已是一生……”

    西風禾黍,秋水蒹葭。

    老樹寒鴉外,長空嚦嚦,正雁落平沙。

    侍從不知什麼時候已悄然避開,絕不去打擾深受擁戴的隴西王和他唯一的王妃相依相偎,喁喁細語。

    楊定說,太元九年的那個夏天,那個他一生中最灰暗的夏天,他決意放開清冷冷的碧落時,遇到了一個活潑潑的少女,她的名字,叫做秦韻……

    楊定第一次見到秦韻,是在一個剛被鮮卑人屠盡的小小塢堡中。

    殘照當頭,流霞碧紅,照著滿地死屍和鮮血的塢堡。鳴蟬聒噪,啼鴉厭人,更顯得這裡地獄般了無生機。

    本該是炊煙裊裊,各家呼兒喚女預備納著涼吃晚飯的時候,卻只在一夕之間,莫名被刀戟加身,從此再不用為生計操勞,再不用為瑣事愁苦,更不用窈窕淑女求之不得而煩惱。  

    楊定牽著馬,緩緩在死屍堆中走過,本是滿懷的悲涼,忽然被自己的最後一個念頭驚住,一邊壓抑著因異味而湧起的反胃,一邊自嘲地輕輕一笑,眼底影影綽綽,儘是碧落惶然依在慕容沖身後的容顏,連再抬頭看他一眼也不肯,只與她的沖哥十指相扣,低低敬他一杯絕情酒。

    喝了銀爵中的酒,從此便情斷義絕,縱使兵戎相見,也兩無怨尤。

    兩無怨尤麼?怎能兩無怨尤?

    他記憶中的所有美好,在雲碧落眼裡,只不過是桃花源中隨流水逝去的落花,去便去了,自有別處花開更好,根本無須遺憾。

    到底還是他看不破,自己將生死看得淡了,竟會覺得,如果別人活得不快活,死去也未必不是幸事。

    可像他這般自討苦吃的人能有幾個?天底下大半的人,還是願意沉浸在自己的平凡生活中自得其樂吧?

    可惜,他們還是死了。

    死亡和愛情,同樣地讓楊定有著無能為力的黯然。

    灰心地又淡淡笑了一聲,他牽轉了馬頭,預備離去了。

    這時,他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有人在看自己。

    疑惑地回頭,身後空無一人。  

    不,應該說是,除了一地的死屍,沒有一個活人。

    從小習武,行游天下,楊定相信自己的直覺。

    皺了皺眉,他低了頭繼續往前走,然後迅速扭頭,察看。

    他看到了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睛,泊在發黑的污血中轉動了幾下,在他回頭的那一瞬,又如小鹿般驚恐地閉上。

    情永韻如歌:憶秦娥 西風殘照笑如歌(二)

    楊定一呆,定睛看時,只見牆邊倒著的一對老夫婦身下,壓著個看來很瘦小的軀體,只從那婦人的胳肢窩附近露出半張糊滿血的臉,連眉毛眼睛都給糊得看不出來,怎麼瞧也不像是個活人。

    可他的睫毛,似乎在輕輕地顫抖?

    那顫抖的弧度,雖是驚悸,卻絕對鮮活。

    楊定丟開馬,走到跟前,淡淡道:“還活著麼?活著就睜開眼!”

    睫毛一顫,凝滿污穢黑血的髒臉上,驀地跳出一雙黑白分明的靈動眼睛,骨碌碌在楊定臉上轉了一圈,立刻又閉了起來,再不動彈。

    楊定有些哭笑不得,忙將那對老夫婦的屍體搬開,露出一個正悄悄蜷縮著手腳的瘦小少年,一身破舊布衣,差不多被血污浸透了,一時也看不出哪裡受了傷。  

    見他還是不睜開眼,也不起身,楊定拍了拍他的腿,道:“哪裡受了傷?疼得厲害麼?”

    少年受驚似的又將腳一抽,縮了回去,卻依舊不睜眼。

    楊定不耐煩了,慍道:“如果你不需要幫忙,我可走了。”

    他正要站起身時,那少年已睜開眼,滴溜溜的眼珠又盯在楊定臉上轉動,問道:“你……你是神仙還是鬼怪?”

    楊定嗆了一下,屍體被曝曬後溢出的濃烈腥臭味直衝肺腑,讓他禁不住皺起眉,乾嘔了一下。

    到底重傷未愈,連這麼陣仗都受不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再回頭看時,那少年已經利索地爬起身來,蹲到他跟前,滿是血污的袖子幾乎觸著了他的臉,問道:“你沒事吧?”

    楊定從來沒有什麼潔癖,但此刻也不由退開兩步,注視著這個一身鮮血的少年,苦笑道:“你沒受傷?就是這麼藏著揀了一條小命?”

    大約意識到楊定並不是神仙或鬼怪,那少年聲音清脆起來:“是啊!那些該死的鮮卑兵砍過來時,這對伯嬸正好在我前面。他們一倒下,我就勢跟在他們身後倒下,正好給他們壓在了身下。還好,還好,他們沒有一一檢查,不然我也活不了了。”  

    楊定奇道:“你不認識他們?”

    他還以為這少年必是老年夫婦的愛孫或幼子,方才寧死也將他藏在身下護住,再不想竟是素不相識。

    少年笑著點頭:“是啊,不認識。我趕了幾天的路,今天路過這個塢堡,打算進來借住一宿,誰知這麼倒霉,居然又遇到了鮮卑兵!”

    “鮮卑兵已經退了,你還不趕快逃走麼?”

    楊定不曉得他怎麼還笑得出。如果換一個人,該痛哭流涕著燒高香謝蒼天了。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走遠,準備等天黑再悄悄離開的,誰知你又來了。開始看你見了滿地屍體還笑得出來,以為你是陰間裡收鬼魂的無常呢,可後來見你長得很好看,又在猜你是不是神仙。哎,我今天真快給嚇死了!”

    楊定低頭將自己左看右看,實在沒看出自己哪裡像無常或神仙了,嘆口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下面打算怎麼辦?繼續趕路麼?”

    少年答道:“我能怎麼辦?我家也遭了難,就母親帶我和小弟藏得好,活下來了。母親說她和小弟去投靠山裡的外公家,我想著外公家裡也窮得很,我去了多半要累他們全家吃不飽了,所以去投……嗯,去投一個朋友,對我很好的朋友。”

    這少年雖然滿身血污,但楊定瞧他的身材和明亮亮不解事般的黑眼睛,推斷他應該才不過十三四歲,不由心生憐意,問道:“你朋友住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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