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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掌中攥出汗水來,卻不知如何作答。她若說喜歡苻暉,苻堅很可能會成全苻暉的心愿;可她若說不喜歡,苻堅會不會就此讓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苻堅等了許久,聽不到她回答,又蹙了眉問道:“莫非你喜歡鳳皇?……前兒你昏睡時,一直喚著鳳皇的名字。”
“沒有,沒有……”碧落忽然便驚慌起來,急急否認。
半透明的絲幔並不足以隔開她的驚慌,不安和惶亂已隱隱透出。苻堅望著這失去了冷靜的女子,心中格地一沉,忽然之間便懶得再問下去,只是淡淡道:“等明年揮師江東,天下大定後,朕再安排你和暉兒的事吧!……若現在便把你給了他,他輕鬆便將你娶著了,必定不知珍惜,白白糟踏了你。”
他站起身來,一邊向外行著,一邊輕輕嘆息:“你放心,朕不會誤了你。一個慕容夫人,也便夠了;便是鳳皇,也不必……”
碧落模模糊糊應了一聲,待苻堅起身離去了,還在回味著苻堅的話。
慕容沖是她心頭一根不敢觸碰的刺,那累積了十年的痛苦,早已同樣被她分擔,讓她只知為他痛,為他恨,卻不敢說一句喜歡,更不敢向他人承認喜歡。
她的突然失態,苻堅會怎麼想?
可他說,他不會誤了她……
他又說,一個慕容夫人又夠了……
他還說了半句,鳳皇不必……
他是不是想說,鳳皇不必至今不娶?可他並沒有說出這話來,更沒有追問她和慕容沖的關係,便可見得,他分明樂意見到,那個紫宸宮內曾經只為他一人所擁有的鳳皇,依舊只是那個孤孤單單的鳳皇,只為他一人擁有過。
相思令 長夜孤夢意難平(三)
慕容沖一直未娶,有多少是因為放不下的仇恨,無心於此,又有多少是刻意為之,讓至高無上的秦王對他保持一份牽之不斷的柔婉情思呢?
碧落想不出,只將雙手插進了髮鬢間,用五指揪拽著自己的長髮。
正惶惑時,眼前亮了一亮。
抬頭時,楊定撩開了帳幔,垂了頭盯住她,一貫明亮閃光的眸子,深邃而幽遠。
青黛見他這般無禮,忙上前要拉時,楊定忽而別了臉,沖青黛一笑:“青黛,我只和她說兩句話而已!”
青黛怔了一怔,雖是退開兩步,卻忍不住地出言相譏:“離我們姑娘遠點,不怕再領一頓毒鞭麼?”
楊定唇角上揚,可那一霎的笑容,看來居然有些苦澀:“我不怕。我只怕,我做錯了。我更怕,我一錯再錯。”
他垂著眸,抓著絲幔低聲問道:“碧落姑娘,你能告訴我,我做對了嗎?”
碧落慢慢放下了揪住頭髮的手,頭皮的疼痛,似將她的思維從迷離中拉回現實。
“謝謝你。”她的聲音有些啞,卻很清晰:“你幫了我好多次,我卻……連謝也不曾說過。”
楊定的眸子冷下來:“我不要你謝我。只要你收起你的劍,我就感激不盡!”
碧落愕然,抬頭。
楊定唇角的笑紋還在,眸中卻是從不曾有過的嚴肅:“我不希望……我一直在幫一個劊子手。”
碧落猛地悟過來:“我沒有!我也很想知道,是誰害了慕容夫人!是誰害了蔡夫人!”
楊定微微一怔:“不是你?”
碧落忽然便覺得委屈,連淚水都快要滾落下來。她早知張夫人等人一直在疑心自己,也不曾覺得怎麼難過,但楊定……又不比別人,自己所有的傷痛,所有的愛恨,似乎都無法瞞過這個從平陽陪著自己一路來到長安的男子。
“我怎會去害沖哥的姐姐!”碧落也不顧青黛便在跟前,怔怔地便掉下淚來:“我也一直都想不通,想不通……”
“想不通就別想了!”楊定忽然便鬆了口氣般,眸中又閃過陽光那樣明亮溫暖的輝芒,挑了挑他好看的眉,笑道:“一定是我多心了,我只看到了……”
他也只說了一半的話,便鬆開了緊抓幃幔的手,迅速轉過身去,向外走去。
走到門口時,他到底沒忍住自己的某種情緒,伸出手掌來,在門框狠狠擊了一下,才飛快跑了出去。
絲幔被他抓過的地方,有一團清晰的凌亂手印。
他只看到了什麼?
碧落茫然地想,他應該看到了,慕容夫人死了,蔡夫人死了,張夫人不再如先前受寵,而碧落的地位卻平地千尺,還有,苻堅決定南伐江東,並且是力排眾議,一意孤行……
南伐江東……
這不正是慕容氏一直想看到的麼?這不正是碧落最希望出現的局面麼?
碧落竦然坐直身體,本已搖搖欲墜的梅花簪從發間跌落,無聲無息落在錦衾那血色的薔薇花上,像誰潔白如玉纖長有力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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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迴廊間,楊定趕上了苻堅。
苻堅心情甚好,笑問:“你小子剛跑哪裡去了?”
楊定嘿嘿笑道:“紫宸宮那個青黛,以前咱們認識,剛看她嘟著嘴兒好玩,就逗了她兩句。”
苻堅笑道:“你倒也老實!不然我把她指給你?”
楊定忙搖手道:“算了,這丫頭看來脾氣不小,若是娶了她,成親後我一定會給她欺負!”
苻堅大笑,指著楊定道:“你啊!這性情還真不像仇池楊氏的後人!難不成以後你連自己的妻子也治不住?”
楊定抬起頭,對著那碧藍如琉璃寶玉的天穹,輕淡而笑:“我不想治人,我只想……快快樂樂活著,簡簡單單活著,——做我自己。”
“胸無大志!胸無大志!”苻堅嘲笑著,卻慢慢頓下腳步:“快快樂樂簡簡單單活著……”
快快樂樂,簡簡單單,嗯,其實,該是紅塵世間,大多數凡夫俗子們的追求吧?
如果這個願望成真,這天下,大概,就是太平盛世了吧?
隱有一聲唳鳴,二人抬頭時,天空有孤鷹飛過,飛得很高,很遠。
可極高極遠處,未免太過寒冷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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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宮中,碧落遣青黛打聽了,也終於弄明白,苻暉等人這般奔忙緊張的原因。
秦王苻堅決定伐晉,為保證南伐時大秦境內安定,他將境內的幾處重鎮,分給了苻氏以及氐人的心腹鎮守打理,最大程度地保障苻氏江山的穩定。
其中,任命長子長樂公苻丕都督關東諸軍事、征東大將軍、冀州牧,鎮守故燕都城鄴城;任命三子平原公苻暉都督豫、洛、荊、南兗、東豫、陽六州諸軍事,鎮東大將軍,豫州牧,鎮守洛陽;任命五子鉅鹿公苻睿為雍州刺史,鎮守蒲坂;另將與苻氏有親的氐人石越、梁讜、毛興、王騰等分別派往平州、幽州、秦州、并州等地鎮守,限日赴任。
苻暉、苻睿因重責在身,也不敢耽擱,卻希望能將自己心愛的女子一齊帶到任上,方才急急來找苻堅。
如今苻堅一力維持,眼看苻暉已不可能再將碧落帶走,碧落本該鬆口氣,可不知為什麼,她還是忐忑不安。
楊定說的對,不管那毒是誰下的,不管下毒者最初的目的是什麼,苻堅的確因此而堅定了伐晉的決心。
碧落恍惚覺出,似有雙無形的手,不緊不慢地操縱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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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的廢話:在歷史上,苻堅分封諸苻是東晉紀年太元五年的事,比文中所寫早了兩年多。皎為了時間跨度短些,作了些改動。
除此之外的大部分事件發生的時間,都根據《資治通鑑》的記載,精確到月,極少訛誤。然後所有的大事,包括之前提到的秦滅燕、苻法之死、苻雙、苻陽之叛,到後文的發兵南伐,淝水大戰、秦燕之爭乃至秦、燕的內鬥,所有的大背景,幾乎都以史實為據,在史實的基礎上YY。
這種完全依託史書寫出的小說,框架界定的緊了些,對皎也是一種全新的嘗試,希望能讓大家在感受到書中人物的情感變化時,也能感覺出一些當時的歷史氛圍。
臘梅香 輕剖愁意恨難裁(一)
慕容夫人臨死時,忽然請求苻堅不要伐晉,到底是利用了苻堅的感情,反其道而行之,還是猜出了是誰對自己不利,想為自己報仇,真心希望苻堅不要受人利用?
“青黛,把窗戶開一開,這屋裡,悶熱得很!”碧落吩咐著。
正將一隻暖手爐抱於懷中在屋裡來回跺著腳的青黛怔了一怔,忙湊上前打量時,只見碧落雙頰泛紅,額上真的有一層細密汗珠滲出。
或者,真的她把炭加得太多了。
可為什麼熱的只有碧落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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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備受苻堅寵信的釋道安帶了幾名弟子,來到秦宮暫住,一為超度兩位亡逝的夫人,二為禳禱祈福。
他那位裹於敝衣之中,卻如寶珠流光的女弟子釋雪澗,自然也在其中,可惜苻睿終究未能如願。
苻堅遣人試探釋雪澗心意時,那女子只回答了四字:“已許佛門。”
再問道安大師時,大師雙手合什,請天王陛下去問西天釋迦之意。
那釘子可當真碰得不軟不硬,結果苻睿在他們所住的宮殿門口站了一夜,由著冷霜在衣襟上結了一層白花,第二天一早便率部離去,奔赴雍州就任。
後來有宮人傳說,這位出身皇家貴胄的天王之子,那一夜似乎流了淚,離去時眼睛腫得和桃子一般。
人笑詎鹿公苻睿性情溫懦如女子,碧落卻覺此人情真意切,慡直可愛更遠勝其兄,算是苻家最出挑的人物了。
因道安本居襄陽,江東晉帝同樣信奉佛教,待之以王公之禮,故而苻堅知他素來反對伐晉,也不問他國事,只問他宮中之事。
道安答道:“碧霞滿清空,高處不勝寒。凡事三思,日後方不致追悔莫及。”
苻堅等人正茫然不解時,釋雪澗從其師身後閃出,海青布袍,眸若明鏡,朗脆道:“近日宮中另有小難,微見血光,怕是無法禳辟。”
道安嘆道:“痴兒,痴兒,你仗著自己幾分本領,妄泄天機,怕前路可慮。”
釋雪澗清明而笑:“師父,前路已定,避無可避。若得早歸我佛,未必不是幸事。”
道安長嘆不語,只眸中已有悲憫之色。
苻堅本待問個詳細,但見釋雪澗如鏡的瞳仁中,反射出的光芒居然是一種純然的淨白,仿若雪山之巔最潔淨的冰雪,乍被攜至人世,雖是通透明澈,卻有種隨時消融而去的蒼茫,再憶及釋雪澗對自己未來如此分明的不祥推斷,頓時住口,只令釋雪澗不必拘禮,可自由在宮中行走,與諸宮妃公主相見,傳授佛家真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