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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定一手抱住孩子,一手緊擁住她,高聲道:“別怕,別怕,他們……他們都走了。楊定在這裡,楊定會護著你,護著你……”
“走了……都走了,為什麼你還在哭?為什麼望兒還在哭?”
碧落緊張悽惶地四處張望,尋找著她心裡的敵人。
“因為……”楊定的手穿過她的頭髮,清晰看到幾隻虱子從頭皮間爬過,勉強笑道:“因為你很久沒洗頭,味道熏著我們了。……我幫你洗頭,好不好?”
碧落側過頭,黑黑的眼中,似有杏花的落瓣飄過。她的唇角,漸漸抿出溫柔的笑意:“好……幫我洗頭。”
楊定便也微笑,他將嬰兒交給一旁的宮女,寧和吩咐:“快去備水。”
碧落似沒怎麼留意楊定將嬰兒交給他人的舉止,安靜地偎依在楊定的懷中。
潔淨清慡的杏色長衣,破舊骯髒的灰色短衫,緊緊相融時,看來居然也如此的和諧,仿佛那相擁而立的姿態,才是與生俱來最自然的姿態。
慕容沖僵直著身體站在梧桐樹下,靜靜地凝望著他們,瞳仁越來越幽黑,甚至同樣地深沉如夜,終身不見天明的永夜。
那一身的玄裳華服與他如雪的容顏並不般配,更將他的冷寂和絕美襯得不像人世所有。
高蓋心驚膽戰地看看旁若無人的義子和碧落,又看看沉黯如石像的慕容沖,不敢說,不敢諫,眼圈卻紅了。
甩一甩袖,慕容沖終於無聲無息地退出了紫宸宮。
高蓋正鬆一口氣,悄悄跟在後面打算離開時,只聽慕容沖吩咐侍衛:“把楊定鎖起來,囚入關雎宮。”
高蓋猛地僵住身體,盯住慕容沖的背影,眼底有一團即將被點燃的山林野火。
慕容沖腳步不停,繼續道:“每天傍晚把他送紫宸宮來,讓他陪新城公主一個時辰吧!”
眼底的野火悄然隱去,疼惜地往紫宸宮內又飄了一眼。
傍晚金色的夕陽投下,梧葉如枯蝶卷飛,和殿前的兩個人一起,被剪作了活動著的金色剪影。
瘦小的那個安靜地彎著腰,長發垂在水盆中;頎長的那個低著頭,專注地將水一勺一勺舀到她的頭髮上,輕輕地搓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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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一段時,我哭得很慘,一個人躲在書房裡,敲著字泣不成聲。同樣的感覺,只在《幻劍》中寫到北極之死時曾經有過。寫《幻劍》哭了三天,又病了兩周,比這本還慘,呵~
有親催得厲害,其實也沒啥好催的,明天正文就完結了。正文後面是楊定、秦韻的番外,共十幾節吧,與正文已沒太大聯繫,更得也不快,親們可看可不看,希望不會因為更新速度鬧得大家不開心。
沁園春 龍虎未散江湖遠(二)〖實體大結局〗
太元十一年十月,在大部分鮮卑將領要求回歸關東的情況下,慕容衝決定北征姚萇。若能擊敗後秦,西燕便可在關中立穩腳跟,不必回關東,也可擁有大片發展天地。
論起資歷和忠誠度,高蓋數一數二,因此,慕容衝下旨,由高蓋北伐後秦。
高蓋上書,希望放出義子楊定,由這位年輕驍將輔助自己攻戰。
慕容沖正倚著御案,讓美人在身後捶著腰,聞言冷淡而笑:“朕記得,楊定因有過只臣服於苻秦的誓言,所以始終堅決不肯降燕,又怎會輔我大燕北伐?”
高蓋答道:“楊定為誓言所束,不向大燕稱臣,但幫助父親殺敵,卻也義不容辭。皇上何不召他來問一問?若肯幫忙,我大燕豈不是多了一員大將?”
慕容沖沉默片刻,命傳召楊定。
半柱香後,楊定出現在殿前,手足俱鎖以重鐐,啷噹響著,一步步挪進來。
他的神色極寧靜,看不出任何的悲喜驚怒,走到高蓋身側,便安靜嚮慕容沖行禮:“糙民楊定拜見皇上。”
慕容沖深邃清遠的眸子盯住他,半響才轉過臉,微微瞑目,淡淡問道:“你義父要你隨他一起攻打姚賊,你願意麼?”
楊定眉目不動,俯首道:“糙民願助義父一臂之力。”
慕容沖倚著案,闔著目,許久都不答話。高蓋正在猜他是不是睡著時,慕容沖終於開口了:“來了,除去楊公子鐐銬,交由高蓋負責看守。”
高蓋鬆了口氣,楊定眼看內侍過來開了捆縛自己兩個多月的鐐銬,循禮叩謝,毫無不平或不滿之色。
慕容沖揮手令他們退下,至晚上時讓人去查探紫宸宮動靜,回報說新城公主煩躁不安,不願就寢,並傷了兩名宮人。
兩日後,紫宸宮中人回報,新城公主瘋得更厲害了,幾度提劍衝出紫宸宮,傷了好幾名侍衛。
第三日,是高蓋出征的日子。
慕容沖親自送至城外,順口問道:“楊定怎麼不見?”
高蓋望一眼前鋒已走出老遠的軍隊,答道:“在前方軍營中。”
慕容沖淡淡一笑,撥馬回城。
未至宮中,已有宮廷衛尉匆匆衝來稟報:“皇上,楊定帶了一批仇池騎兵沖入紫宸宮,將新城公主劫走了!”
慕容沖眸中冷光一閃,嘲諷道:“你們是死人麼?”
衛尉額上滴下汗來,囁嚅道:“我們中了楊定聲東擊西之際,何況那楊定……行動實在太過迅捷。”
楊定所率騎兵,本就以奔襲迅猛著稱,不過這一次奇襲的目標換作了皇宮而已。
慕容沖點點頭,不知是讚嘆還是譏嘲:“關了半年多,他的謀略武功,倒也不曾退步,呵!”
衛尉道:“如果現在發出信號,通知城北營壘攔截,應該還來得及。”
“不用了!”慕容沖打斷了他,道:“不過跑了個女人,有甚麼了不得的?有這工夫,不如好好把衛兵們好好訓練訓練。”
衛尉低頭應是,再不敢辯駁。
慕容衝來到紫宸宮時,內侍們正在把幾具侍衛屍體移走,那日楊定幫碧落洗滌頭髮的地方留有大片鮮血。
據看到整個過程的內侍說,楊定出手快捷狠辣,絲毫不像剛被放出的囚犯,估計被幽禁期間,一直在暗中恢復體力和武功。
而新城公主則很安靜,不吵不鬧地由著楊定把自己背了,衝出紫宸宮,抱上馬匹,絕塵而去。
落葉蕭蕭,一轉眼,又是梧葉落盡的日子了。
這安靜得出奇的地方,依然不時響起震天的嬰兒啼哭。
楊定並沒有帶走那個嬰兒。
真正的望兒早就死了,如果碧落真想他了,楊定能和慕容沖一般,隨時找一個男嬰來充數。
不過,這是個吃了碧落好幾個月奶的男嬰。
慕容沖看著哭得滿臉通紅的嬰兒,轉頭吩咐:“來人,把朕這個孩子抱別的娘娘那裡養著。……可惜,這孩子不喜歡笑……”
他懶懶地坐到垂著水碧絲幔的床榻邊,捧起淡青的錦被來嗅了嗅,轉頭對內侍道:“朕今晚便在這裡歇著了。叫昨晚那個朱美人過來陪朕吧!”
內侍小心回答:“昨晚侍寢的是宋美人和黃美人。”
“喔……”慕容沖疲倦地臥到床上,道:“有姓雲的美人麼?朕要姓雲的。嗯,最好要黑眼睛的,黑得像夜一樣的眼睛……”
靠著柔軟的棉枕,他慢慢閉上眼睛,竟睡著了。
而唇邊,還凝固著一抹憂傷的微笑,快要流淚般的微笑。
十月的這場北伐,高蓋大敗,隨後帶殘兵降了姚萇,慕容沖的五萬兵馬全軍覆沒。
楊定遵循著迎娶碧落時對苻堅的誓言,並未隨高蓋降後秦,依舊舉著中興苻秦的大旗,招攬了大批氐兵,連同辛牧等原先便擁護楊氏的仇池氐人,於十一月回到隴西故地,在歷城被部下擁立於龍驤將軍、仇池公,聽命於苻秦朝廷,並遣使向東晉稱藩,同時邀約南方名醫北下歷城,醫治他生病的夫人新城公主。
北伐後秦失敗後,西燕帝王慕容沖終日在長安宮中與眾妃嬪取樂,並課農築室,表明不願回歸關東之意,讓鮮卑眾將領越來越不滿;有忠誠臣子相勸時,慕容衝動轍嚴刑相對,苛峻與當年的慕容泓相若。
太元十一年三月,惹來眾怒的慕容沖終於被左將軍韓延所殺,另立了鮮卑貴族段隨為燕王。
慕容沖死時,正臥於兩美人腿間,醉眼迷離,連飛景劍都不曾拔出,絲毫不像那個曾經出生入死領兵征戰上百回的絕世修羅。
更詭異的是,他被一刀砍下的頭顱居然比他生時還要俊美幾分,容顏如雪,唇角含笑,眸光明淨,澄澈得如同剛剛出世的嬰兒,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無恨無愛。
那兩個他最寵愛的美人,一個色若梨花,唇若含珠,一個發黑如墨,眸黑如夜。
慕容沖一死,這本就處於夾fèng間的西燕朝廷,自此更陷入混亂之中,諸將彼此攻訐,君主屢次廢立,連慕容沖收養的那個男嬰都一度被抱上皇位,又在混沌中被權臣斬殺。
——他終日哭泣,難道早已預見了自己未來悲慘的命運?
最後,出身皇室旁枝的慕容永登上帝位,帶領鮮卑人回關東,定都長子,繼續延續著西燕政權。
太元十一年冬,苻秦君主苻丕戰死,其族弟苻登繼位為君,仇池楊氏繼續奉苻登為主。其後八年間,苻登先後封楊定為秦州牧、隴西王、左丞相等職。此時北方大亂,各方勢力割據,仇池雖受苻秦分封,可兵馬建制,已自成一國。
太元十九年七月,苻秦君主苻登被殺,太子苻崇匆匆繼位,卻無力自保,遂投奔隴西王楊定。楊定遵守當年承諾,竭力維護著苻崇,領兵助他攻伐勢力漸大的梁王,在大勝後又被梁王反擊成功,大敗。
其堂弟楊盛聞訊,即刻領兵相援,但尋遍戰場,只找到戰死的苻秦君主苻崇,楊定卻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楊盛惶惑回到歷城,正想著如何去和嫂子解釋時,發現隴西王妃苻碧落也不見了,連同她素不離身的流彩劍。
他在空落落的府第沉思片刻,慨然嘆道:“定哥,到底還是你最會享福!”
遂下令宣布隴西王楊定死訊,上其諡號為武王。
自秦韻死後,楊定終身不曾納妾,正妃苻碧落未曾生育,並無子嗣,其江山遂由楊盛承繼。
而曾經赫赫一時的苻秦,面對北方群雄並起的亂世局面,再無一人夠格稱帝為君,算是徹底滅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