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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未畢,已泣不成聲。
苻堅自然不會不知她相從慕容沖之事,揉著碧落濃密的青絲,低低道:“沒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將碧落拉到身側席上坐了,宮女倒了茶水來,苻堅親自捧了,送到碧落手邊:“別哭壞了,瞧你……怎生這麼瘦?”
碧落不敢再哭,強抑了傷感,低了頭捧茶坐著。
苻堅見她安靜了,方才鬆口氣,和聲問楊定:“聽報你這幾日連戰告捷,還替朕尋回了碧落,朕可得好好賞你!”
楊定又跪下身去,微笑道:“陛下,臣不求別的,只求陛下……能成全臣與碧落之事。”
苻堅微一抬眉,眉宇間的英霸之意頓現,瞬即又消逝,叩桌輕笑:“隔了這許多月,難為你還有這個心!罷了,朕剛認回這個女兒,還想多留幾日,待戰事略平,朕再來安排你二人的親事吧!”
楊定略一遲疑,躊躇道:“臣對碧落之心,陛下當也知曉。仇池楊氏嫡系人丁不旺,臣與碧落,也過了適婚之齡,可否請……陛下儘快賜婚,若楊門有後,臣出戰對敵之際,便再無後顧之憂了。”
苻堅緩緩端了茶啜著,淡淡笑道:“你家中不是已有寵妾麼?朕還聽說你的性子都給她養得刁了,連下人做的的衣衫鞋帽都不肯穿,一定要出自那位美人兒手上的針線活才肯上身呢!你再多蓄幾名姬妾,還愁你楊門無後?再不然,朕賜你幾名?”
楊定微驚,卻不知這些傳聞怎麼會落到素不理雞毛蒜皮小事的苻堅耳中。抬眼看碧落時,她也正向他凝望,黑眸中尚有淚意未減,又添了幾分憂懼羞愧。
咬了咬牙,楊定抬起眼,低聲道:“陛下,可否屏去外人?”
苻堅微一咪眼,立時抬手,令身畔內侍宮人退下,才沉聲道:“你有什麼要說的?”
楊定叩首及地:“臣萬死!當日慕容沖在鄭西以碧落為質,要脅大秦,碧落當時便悟出慕容沖居心不良,設法脫身後連夜逃至臣帳中。臣因她體虛身弱,神智恍惚,怕天王見了難受,遂將她……留宿一晚後,暫時安排在一處塢堡住著,自行回了長安。後來幾度去瞧她,因軍務繁急,都只匆匆一宿而返。此次去探她時,才知她……已經懷了臣的骨肉……”
“楊定!”苻堅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走到楊定身側,雙眼幾乎噴出火來:“你的意思,如果不是發現她懷了你的孩子,你還打算讓她流落在塢堡之中,不讓她回長安?”
楊定忙道:“她剛從慕容沖處逃出,精神的確很差,臣有意讓她養好些再回來見陛下,近月又四處征戰,委實……委實不曾有空帶她回來。”
“你沒空帶她回來,難道連稟朕一聲都沒空麼?”
苻堅緊握了拳,冷笑道:“她既然身虛體弱,又怎麼懷得了你的孩子?你既然軍務繁忙,又怎會有空一次次留宿在她那裡?如果朕沒猜錯,你……你恨她拒絕你,又曾身侍慕容沖,所以嫌棄她,根本不打算讓她回長安來壞你和你那寵妾的好事!如果不是她有了身孕,只怕她已淪為由著你呼之則來,喝之即去的滕妾,連你楊家大門都進不了吧?”
楊定沒料苻堅會想得如此複雜,額上已滴出汗來,忙叩首道:“陛下明鑑!臣不敢!臣不敢!”
苻堅猛地一腳踹在楊定當胸,將他踹翻在地,狠狠踢著,喝罵道:“你怎會不敢?長安無人不知你家有寵妾,恩愛有加,一回家便形影不離,分明早就已將碧落棄在腦後!你……你不過把她當風塵女子般隨意玩弄糟蹋!旁人不知,難道你不知她是朕的女兒,朕的親生女兒麼?”
畫堂春 虛名毀卻梨花夢(四)〖實體結局篇〗
苻堅雖是帝王,也是久經沙場,下腳極有力道。
楊定年輕力壯,卻萬不敢躲避還手,苦撐著只得求饒:“臣……臣不敢了……臣一定對碧落好,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成全!”
他這般說,便是將苻堅認定的卑劣罪名都認下來了,苻堅更是氣恨,還要再踹時,碧落再忍不住,衝上前來,一頭將楊定撲護於身下,哭道:“父王,不關楊定事……是我不好……是我……不自重,太不自重……”
忍來忍去,終究忍不住,碧落失聲痛哭:“或許,我不該回來……我便是死,也該死在外面……也免得連累……連累父王家聲。”
楊定擦去唇邊的鮮血,強撐起身,將碧落緊緊擁到懷中,顫聲道:“碧落,別哭,別哭……是我不好,我的確……錯了。”
可他做錯了什麼?
他做錯了什麼呀?
碧落環著他緊實的腰,發冷顫抖的肌膚漸次被這男子身上的熱量潤暖。
她感受著這男子一如既往的堅實臂膀,嗅著這男子熟悉的氣息,羞愧得無法抬頭。
只為了能回到相對安全的長安,只為了和久已失去的親人團聚相見,只為了能感覺到還有人關心自己,她做了什麼?她將這個男子逼到了怎樣尷尬的境地?
苻堅留心楊定對碧落的神情,倒也略放了心,緩緩坐回御案前,翻了翻幾處呈上的軍情急報,疲倦在揉了揉額,說道:“楊定,你敢這般對待碧落,甚至敢這樣逼朕允親,大約也是因為大秦今非昔比,不得不倚重你們這些有才幹的武將,倚重你們楊家吧?”
楊定早已雙腿跪得麻木,未曾癒合的腿傷處滲出鮮血來,慢慢浸透了團龍雲彩的地氈,此時卻萬萬不敢起身,只垂頭道:“陛下明鑑,臣不敢!”
“不敢麼?”苻堅自嘲一笑:“朕一心想以德服人,當年平定的那些國家,歸降王公無不待以高官厚祿。可結果怎樣呢?慕容垂反了,慕容沖反了,姚萇反了,張天錫反了,現在,就差你們仇池楊氏了。天下承平之際,有慕容垂、姚萇珠玉在前,楊氏難有出頭之機,你裝癲賣傻,鋒芒盡斂;天下大亂開始,你整治兵馬,收買人心,連你所建的那支奇襲騎兵,也以你仇池氐人為主。這支騎兵,如果沒有你的話,只怕連朕的諭旨也不會遵守吧?”
他屢次被寵信之人所叛,如今乍見楊定別有居心,一時心灰意懶,言語之間,已不掩猜忌。
楊定跪直身,慢慢抬起眸,迎著苻堅深深的逼視,坦然道:“陛下,臣並無私心。臣所用騎兵,誠然以仇池人居多。但臣既想在短時間建立一支肯絕對聽從臣號令的騎兵,自然優先挑選可能比較擁戴楊氏的仇池兵。若其他氐人或異族人多了,有懶怠之心,極可能造成整支軍隊的人心不齊,軍心不穩。時間匆促,臣不想冒這種風險。”
苻堅經了淝水大敗,自然也早已意識到一支上下一心的軍隊到底有多重要。
眼見楊定說得誠摯,並無半點作偽,碧落倚跪在他身畔,臉色極差,神思恍惚,不覺嘆息,疲倦道:“你要我信你,也簡單。碧落在這裡,你楊氏族人也有近半在京中,你敢拿你楊氏滿門立誓,你一生忠於苻氏大秦,絕不反秦,也絕不歸隱麼?”
楊定眸中僅有的亮彩也漸次消失,他僵著身體,好久,才同樣疲倦地回答:“臣以楊氏滿門立誓,一生忠於苻氏大秦。大秦在一日,臣便效忠一日,絕不言歸隱。”
苻堅默然盯著他,半晌才揮了揮手,道:“下去吧!”
楊定再叩首,起身欲離去時,跪得久了,身體晃了一晃,差點又摔倒在地,碧落忙站起身,扶他一把。
楊定目光在她脫卻血色的臉上一飄,立刻勉強一笑:“我沒事,你……你早些回宮休息。”
輕輕掙脫碧落的手,他搖晃著身體,步履不穩地踉踉蹌蹌離去,那樣明亮的陽光,那樣緋紅色的官服,都掩不去他行止間的蒼茫悲涼。
碧落遙望著他的背影,似又看到當日在小山村中,楊定懶洋洋坐於糙席上,拍著黃狗的頭,眉目清潤含笑:“我也不想回去。這裡很好,很象老莊所期盼的國度。”
“……沒有王圖霸業,沒有亡國讎恨,沒有刀兵之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自給自足,自得其樂。鄰裡間的爭吵,頂多為了東家雞啄了西家青菜,或者西家孩童偷了東家梨子……”
黃狗也逍遙,將頭擱到楊定的腿上,享受地半閉起眼睛,甩著尾巴,一下又一下,敲得糙席噗噗作響。
一人一狗,如此陶醉,如此悠閒,以至正補著單衣的碧落,也漸漸在春光中醉去,覺得這種日子,果然再好不過……
這一切,都將成為一開即敗的梨花春夢麼?
“碧落!”
苻堅小心翼翼地將手搭上女兒的肩膀,拉回她的神智,輕輕問道:“你當真喜歡楊定麼?”
碧落雙眼都是茫然的漆黑,嘴唇張了張,竟然沒回答出來。
苻堅雖不知他們三人間的具體糾葛,但楊定夏日突然離去,前往鮮卑營寨之事,卻是早已知曉,當時便猜著他可能為著碧落而去,但終究未見他將碧落帶回,便知自己這個女兒,還是選擇了與自己為敵的慕容沖。
賀新郎 堪憐洞房痴兒女(一)〖實體結局篇〗
如今,她當真已放下慕容沖了麼?
他仔細看著碧落的神情,心裡忽然一跳,脫口又問:“你懷的,當真是楊定的骨肉麼?”
楊定在他跟前時日不短,總覺得他的品格端方,應該不至如此;只是他屢次給信任的股肱大臣背叛,對自己的識人之明,漸漸失了原來的自信。
碧落聞言,身形一震,大而黑的眼睛慌亂地轉來轉去,只不敢對上苻堅的眼,好一會兒才掙扎著吐出字來:“自然……自然是他的……”
苻堅眼見她的猶豫,一時心都灰了,也懶得再問,揚手道:“算了,回宮去歇著吧!”
碧落絞著袖子應了,慢慢向外踏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來,眼中重又煥出幾分神采:“父王,請……別為難楊定。不管他有幾個寵妾,他……他應該都會對我很好。這一輩子,我已負他太多……”
苻堅怔了怔,旋即嘆道:“朕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紫宸宮一如既往的安靜,沒有主人的精心照料,jú花已早早地只剩了殘埂,敗葉破落地在風中飄著,也無人理會。
宮人少了很多,據說戰亂時期節儉為本,裁撤了不少;再則沒了主人,張夫人又抽調走了部分宮女內侍。碧落回到宮中時,連貼身服侍的宮人也大多去了,還好青黛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