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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慕容泓又將碧落打量一番,才執了釋雪澗的手道:“我不過在信中隨口一提,難為你還放心上……不過這女子雖是好看,卻呆頭呆腦,未必配得上鳳皇。”
他拉著釋雪澗,逕往帳中走去:“走,先到帳中說話吧!”
釋雪澗掙了兩掙,慕容泓理都不理,手掌握處,竟如鐵箍一般。只聽他帶了幾分倨傲,冷然說道:“雪澗,這次是你自己來找我的,從此休想再離我半步,更別再跟我說什麼以身許佛的鬼話!”
如夢令 華澤鏖兵盡泣血(四)
釋雪澗唇瓣動了一動,卻只無聲嘆息一聲,默默隨他入帳。
碧落忙跟了進去,正要伺機詢問慕容衝下落時,慕容泓已在主座坐下,一把將釋雪澗拽入自己的懷中,捉了她的下頷,吻住她的唇。
釋雪澗身軀一顫,立刻大力掙扎,猛地推開慕容泓,一徑退到碧落身畔,才勉強笑道:“如今你既已打算中興燕室,自當以國事為重,怎能還如原來那般孟浪無禮?”
慕容泓見她逃開,當著碧落,一時不好再去捉她,只是哼了一聲,道:“中興燕室便不能碰你麼?既然鐵了心來找我,居然還這麼扭捏不聽話,不怕我把你丟山坡上餵狼?”
他說著,從條案下摸出一隻酒罈來,自己倒了一碗酒,沾上唇邊,正要喝時,忽然頓住,又將酒碗重重叩下,一雙凌厲冷眸驟地射出鷹隼般的光芒,盯住釋雪澗:“你到底是來找我,還是來找苻睿那小兒的?”
他竟然猜得出!
碧落不覺握緊了釋雪澗的手,拉她在席上坐下,便有親兵送來了兩碗清茶。
釋雪澗垂著眸,眼睫深深,將雪亮瞳仁覆住,不敢露出絲毫異樣,恬然笑道:“殿下,從來世人只將我當能預知未來的異士敬重,只獨你從不曾問過我未來之事。”
慕容泓哂道:“人把你傳得神乎其神,可我怎麼瞧,你都只是個有幾分小聰明的漂亮妞兒罷了。你別繞圈子,回答我的話,到底來找我的,還是來找苻睿的?”
釋雪澗抬頭,與慕容泓對視:“我想來找你,告訴你幾句話。”
“什麼話?”
釋雪澗緩緩念道:“金鳳皇,金鳳皇,何不高飛還故鄉?惆悵涇渭關山遠,鐵馬冰河孤魂殤。”
慕容泓舉止雖豪獷,但出身皇家,自幼詩書讀得不少,釋雪澗話音才落,他已解了過來:“中山王慕容沖小名是鳳皇。你的意思,他應該回關東去,不能留在涇渭一帶,否則會客死異鄉?”
釋雪澗輕輕嘆道:“殿下,在雪澗看來,你們兄弟都是能夠翱翔天際的金鳳皇!”
慕容泓哈哈一笑,仰脖灌了一大口酒,高聲道:“讓我回關東去?把關中這大好河山,連同我的三皇兄,繼續留給苻堅那老賊?做夢!那老賊占了大燕的河山,占了我皇室的女兒不算,甚至還……還把我們大燕的皇子拉到了他的龍榻上肆意凌辱!不雪此恥,我們這一支的慕容男兒,還有臉回關東去見鮮卑子民?”
釋雪澗喟然嘆道:“殿下,你若回關東去,此時與你叔父聯手,合二人之力,重建大燕指日可待;若留在關中,今日雖然一時取勝,秦王視你為心腹大患,必定繼續派大軍圍剿。你們身處秦地,缺衣少糧,難道一直就這麼濫殺無辜打家劫舍來混日子?你們到底把自己當成了光復燕室的大軍,還是打算落糙為寇當強盜?”
“釋雪澗!”慕容泓一擊條案,已然顯出怒意:“你一口一個‘你們’,到底站在哪邊說話?聽你這口氣,倒似苻堅的說客一般,讓我們快快離了關中,好讓他喘過氣來,再次發兵關東找我們算帳!”
釋雪澗嘆息一聲,捧了茶碗來喝了兩口,平淡地瞥著慕容泓的怒意,神情中居然有了一絲悲憫:“殿下,我說過了,我只是憑藉我的預見力,特地來忠告你幾句話而已,聽不聽在你。我既已說完,也無在此久留的必要,先行辭歸長安,等著聽殿下的好消息吧!”
碧落不料釋雪澗竟打算回長安,本想拉她,轉念想到釋雪澗對於她自己的可怕預見,頓時閉嘴,反盼著慕容泓著惱之際不再想著留她,讓她平安迴轉自己的五重寺修行去。
釋雪澗果然施施然立起,灰布單袍揚起輕塵,卻不掩那晶瑩肌膚雪玉般的潔淨無瑕。
慕容泓雙眼倏地迸出火焰,“啪”地將陶碗擲碎於地,高聲道:“你到這裡來找我,並不是打算與我相守,而只是為了送我幾句忠告?”
釋雪澗交握於前雙手緊了一緊,腳步略頓了一頓,然後繼續往前走著。山中的天空明淨而高曠,一隻蒼鷹唳叫著,盤旋於華澤之上,然後振翅,向著那無邊無垠的廣闊高空,自由地越飛越高。
慕容泓眼看她離了帳篷,忽然輕輕一笑:“雪澗,聽說那個苻睿和你挺要好的,你不打算見他最後一面麼?”
他見釋雪澗離去,分明已怒氣勃發,轉眼卻這般含笑而語,立時讓人感覺出溫聲笑語中的森然肅殺之意。
釋雪澗唇邊發白,雙眼依舊遠望天際,反射著廣袤深遠的碧藍。
飛鳥掠過,那碧藍的底色上,便划過一道深重的陰影。
慕容泓已飛快卷出帳來,追到她跟前,捏住釋雪澗手臂,喝道:“來人,將大秦的鉅鹿公苻睿拖來!”
苻睿沒死麼?
那個笑起來帶了幾分稚氣的五殿下苻睿沒死麼?
碧落已經坐不住,忍不住奔出帳來,愕然望著幾名鮮卑兵應命而去,不一會兒,將一人拖曳於地,如沙袋般拽了過來。
人未至,釋雪澗已別過臉去,木無表情說道:“殿下,人都死了,還是讓人家安生些吧!”
的確,苻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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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淚吟 誤折瓊枝明珠碎(一)
堅硬的青銅鎧甲,沒能擋住矢如飛蝗,戟如毒蛇。密集的傷口以及從鱗甲相接處四溢而出的血漬,昭示著他身陷重圍時,是怎樣的不甘不願,甚至依舊滿懷恨怒一馬當先,意圖除去那個讓釋雪澗拼死維護的男子。
他曾經那樣圓潤溫暖的臉龐,呈著可怕的死白,口鼻和髮際,沾了很多黑褐的污泥和萎黃的糙屑,雙眼失神地半睜著,依稀看得到曾經的淚光和委屈……
碧落從不認為自己和苻家幾兄弟有什麼兄妹之情,可只一看到那不肯闔上的雙眼,她竟控制不住,淚水迅速傾落下來,忙抬起袖飛快掩去淚光。
可已來不及了,慕容泓那足以撕破肌膚的狠厲目光在她臉上一掃而過,落回到了釋雪澗臉上,一手已用力扭過她的頭,迫她望向苻睿,卻依舊笑語晏晏:“雪澗,我是聽說這小子喜歡你好幾年了,才特意讓你見他一面,怎麼,你不想見麼?”
釋雪澗身軀僵硬如石,給逼著望向苻睿後,便再也轉不開眼,只凝在那張年輕不甘的面龐上,一雙瞳仁第一次有了幽暗的深黑色,收縮,又收縮,再不知以怎樣的意志克制著,才能勉強維持寧靜平和的神色。
連碧落都已看出,她心中應該更加清楚,慕容泓在試探她。
碧落強忍了哽咽之聲,盡力若無其事地提醒:“雪澗姐姐,你若要回長安,得快些動身,不然今天得住在山裡了,不安全。”
釋雪澗閉上了眼睛,顫聲一笑,喑啞道:“是的,殿下。不早了,請放雪澗離去!”
慕容泓居然沒用力,由她一掙掙脫了,才懶洋洋道:“來人,把這位大秦神勇的五殿下拉走,剁成肉醬,拌在馬料中餵咱們的馬吧!呵,我們的馬兒,一定會和他一樣神勇!”
碧落倒吸一口涼氣。
釋雪澗快步離去的身影驀地頓住。
她仰起頭,高曠的碧空有些微的浮雲飄過,山風溫煦,鼻尖的血腥味似被蔥蘢的綠意蕩滌一空,有初夏野花清新的芬芳綿綿傳來。
緩緩轉過身,冰凝的雙眸對上慕容泓戾氣漸盛的眼,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慕容泓,秦王雖然占了大燕,可從未動及燕國皇陵,你的嫡母死於長安,他也按皇后之禮安葬,如今你如此待他的兒子,你不怕秦王一怒,掘了你慕容家的祖墳?”
慕容泓狠狠一腳,竟將地上苻睿的屍體踹得飛了開去,臉朝下趴著,才冷笑道:“釋雪澗,你是說我慕容泓以怨報德?”
眼見二人針鋒相對,碧落忙衝到釋雪澗身畔,勉強笑道:“雪澗姐姐,濟北王殿下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又怎會做那等禽獸不如之事?天色不早了,姐姐快去吧!”
釋雪澗盯著苻睿被作踐於泥塵中的屍體,唇邊漸漸漾出奇怪的笑意,若悲憫,若自嘲,偏又帶了某種跡近絕望的解脫,柔聲道:“傻妹妹,你以為,我還走得了麼?”
碧落正不解,猛見到不遠方的一頂帳篷後閃動著人影,依稀看得出是秦兵的服飾。
是秦軍俘虜!
果然,片刻之後,有一鮮卑將士從帳篷後跑出,附耳嚮慕容泓說了幾句話。
慕容泓的臉色頃刻間白了。
憤怒,羞辱,悲傷,失望,不可置信,不一而足的表情,飛快在顫抖的唇角掠過。
“釋雪澗,你騙我!你們早就到了華陰!”他指住釋雪澗,吼道:“你來是找他的,不是找我的!”
釋雪澗恍如未聞,慢慢走到了苻睿的屍體前,蹲下身,小心地將苻睿翻過身來,拿了自己的衣袖,輕柔地將他臉龐和髮際的污穢一點點拭去,柔聲道:“苻睿,一路走好!”
伸出纖秀潔白的手,抹下苻睿半睜的雙眼,她忽然之間跪倒在地,失聲痛哭。
強抑良久的情緒一旦釋放,根本不可控制。
她俯伏於苻睿身上,輕撫著他曾經如斯熟悉肩與胸,渾不顧那滿身的血漬污垢。甚少有情緒的眸中如有物碎裂,再無法映照人心,卻讓人一眼看到那深沉無底的絕望和悲傷。
盯著那張絕望蒼白的面龐,以及面龐上滾下的盈盈淚水,慕容泓呆若木雞。
“你……你……”他喃喃地咕噥著,忽然狂叫一聲,猛地衝上前,一把揪住釋雪澗散落背後的青絲,抬起那張不改端莊瑩澈的面龐,怒道:“你……早已是苻睿的女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