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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榻前除了滿地的太醫,跪著痛哭流泣的苻錦兒,還有一個碧落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秦王苻堅。
他懷中緊緊抱著蔡夫人,面沉如鐵,忽然轉過眼,盯碧落一眼,陰戾的殺機迸濺,竟是從不曾見過的暴怒。
蔡夫人本就很安靜,此時更安靜,一動不動地躺在苻堅臂腕,只有如雲的髮絲直掛下來,迤邐在苻堅的膝上,隨風輕拂。
她的臉色青白,泛著淡淡的灰黑,唇邊更是青紫一片,溢出的黑血還未及乾涸。
“你!”苻堅森冷地斷喝:“是你送來的桂花糕?”
苻錦兒已撲過來,一巴掌便打在碧落面頰:“為什麼?為什麼?我母親與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毒害她?”
碧落有些麻木,仿佛那一耳光被打在了別人身上;她只是直直地望著死去的蔡夫人,然後僵硬地跪下,由著苻錦兒胡亂的扳著她的肩搖晃揪打,一字一字說道:“慕容夫人中毒,危在旦夕,請陛下速遣太醫救治!”
苻堅琥珀色的瞳仁驀地加深,也變作了夜晚的深黯:“你,你說什麼?”
憶舊遊 傷心銅雀鎖秋風(三)
<span>碧落只看到苻堅的嘴在一張一翕,卻已聽不太清他在說什麼,明滅的寒燈時遠時近在跳躍著,光暈一圈圈的擴散,再收縮,漸漸連苻堅的面容也看不清,只是本能地繼續一字字地說:“慕容夫人……快死了……”
苻錦兒忘了再搖晃她,不知不覺鬆開了扳著碧落的手。
碧落本也中了毒,又一陣急奔,和眾內侍大打一場,全憑了想救慕容夫人的意志力勉強撐著,此時該說的話說完,失了苻錦兒的撐依,再也支持不住,身體一軟,已倒在地上,緊按腹部,臉色蒼白,只是一陣陣地乾嘔。
苻錦兒也想不到碧落忽然倒地,不由退了幾步,倉皇叫道:“我沒用力打啊!我沒打傷她啊!”
這夜楊定原值守在苻堅身邊,因甘棠宮緊急來報,說蔡夫人病危,方才伴了苻堅急急趕來,恰恰見到了蔡夫人最後一面,並問明太醫,乃是吃了含有鶴頂紅的桂花糕所致。
因桂花糕是紫宸宮的雲碧落送來的,苻堅、楊定等人不由疑竇重重,恰見紫宸宮再三來召太醫,更誤以為是慕容夫人有意喚走太醫,阻撓蔡夫人治療,更是惱怒。因而見到碧落,別說苻堅,便是一向對碧落頗是照拂的楊定,也極是不滿了。
此時見碧落倒下,二人才詫異起來,苻堅小心將蔡夫人平臥到床上,正要讓太醫查看時,楊定已臉色發白,搶上前將碧落抱在懷中,留心一打量,已失聲叫道:“陛下,碧落姑娘也中了毒!”
苻堅清雋的眉眼驀地一跳,趕上前看時,只見碧落臉色虛白如紙,本就淡淡的唇邊血色褪盡,浮了一層灰色,黯然無光。抓過蜷得死緊的手瞧時,十個指甲,均已泛青。
輕輕放下時,碧落已暈了過去,天青的素絹長袖,無力地垂落,如流水般傾瀉在纏枝山茶花紋的青磚上。
似乎有一瞬間,苻堅看到另外一個久遠的影子,一襲青衣,抱著那個同樣素青衣衫的男子,痛哭流泣……
而那男子,那樣明朗年輕的面龐,竟是如此地無奈,如此地悲哀,卻還在笑,那樣溫溫和和,輕輕柔柔地微笑……
“不言……”他那樣嘆息著,想用青袖拂過女子的面龐,卻在舉到半空時,無力地跌落,永遠地跌落。指甲內充斥的中毒後的青灰,和他唇邊的黑血一樣,觸目驚心……
寬寬的袖,如流水般瀉下,傾在青條石的地面,如一大滴無法勻開的淚水……
“太醫!太醫!”苻堅忽然失控地高叫,把楊定等人都驚得抬起了頭。
太醫不待苻堅說話便向前診治,不過略一翻眼皮,便回稟道:“陛下,碧落姑娘中的毒和蔡夫人一模一樣,不過中毒較淺,好好調理,應是……能救下……”
苻堅鬆了口氣,卻似聽到有人在相同的時間,也呼出一口長氣。
他抬頭,看到了楊定略顯悲哀的面龐。
“陛下!”楊定低聲道:“剛才碧落姑娘說,慕容夫人……”
話未說完,苻堅已沖了出去,甚至不待人跟著,就兜頭沖向了紫宸宮的方向。
那樣深沉的夜間,那樣冰冷的雨里,他忽然便記起了許多過往,許多他快要忘記的過往。
憶舊遊 傷心銅雀鎖秋風(四)
苻秦建元六年,他們攻入了鄴城的燕皇宮。
當慕容氏的男子大多被羈繫,他志得意滿地隨了重臣王猛,一起登上了三國時曹操所建的銅雀台,在昔日的歌舞繁華之地,指點著關東河山。東南是平原,肥沃豐腴,西北是太行,如屏如畫,更有一帶漳水,浩浩流過,歡躍得恰似他當時的心情。
曾經有北方第一帝國之稱的燕國終於被秦國吞併,放眼天下,除了偏安江東的晉朝,再無可與苻氏匹敵之軍。
誰又能料想,曾經侷促於關外,以放馬牧羊為生的氐族人,有朝一日,也能稱雄關內,甚至一統北方河山!
正躊躇滿志和王猛談論下一步的雄偉志向時,他們聽到了女孩子清脆嘀嚦地話語:“我不去!我才不去!三皇兄寵信jian臣,才有今日亡國之禍!我寧願做燕國的殉國公主,也不要做秦國的微賤奴婢!”
二人驚訝望去,已見到了那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細眉清眸,卻滿臉出身皇家的倔強和驕傲,怒斥著她的辱母:“我才不要和他們一起降秦!我不降秦!”
那唇角彎起的倔強弧度……
那眸間的委屈和不甘……
那自尊自強絕不屈居人下的驕傲……
忽然便喚起了苻堅的記憶,那時的他認為自己可以忘卻的記憶,可以忘卻的人。
“那是……燕主慕容煒的胞妹,清河公主。”王猛準確地推斷,含著意味深長的微笑。
他並不認為,苻堅後宮裡多這麼個性情倔強的女子,會是什麼壞事,而後來慕容沖的進宮,則在他的意料之外。
那一年,苻堅三十三歲,清河公主十四歲。
他是最年輕有為的帝王,可以有足夠的勇氣,和足夠的任性,將自己喜歡的女人納入後宮,不管她是不是願意。
被母兄送入宮中的第一晚,清河公主哭了一夜,苻堅雖是憐惜,卻沒有放過她。看著她帶淚的委屈不甘甚至隱著仇恨的眼神,那種快意和快樂,竟不能用言語來表述。
仿佛,當年不敢在另一個女子身上做的事,終於從這個女孩身上得到了彌補。
是什麼時候起,她不再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卻變得和一般女子那樣,沉默,而安靜?安靜得連日子都變得沉悶而壓抑起來。
是慕容衝來了之後麼?
那個小小年紀,便舉止舒徐清雅的少年,有著那樣清澈的眼神,仿若天山最深處的泉水,不惹半點塵埃。
可明明那樣清澈的眼神,卻並不通透,便如他絕俗的有禮微笑背後,總隱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他可以在一個時辰之內讓你把他的性情看得清清楚楚,但相處一年甚至更多年之後,你所能了解的,還只是相見一個時辰後所了解的那個慕容沖。
那種看不透的感覺,最令人發瘋,便如……便如當年那個不告而去的女子一般……
苻堅繼續著他的任性,繼續將慕容沖留在了宮裡。
將他攬於懷中,對著他清澈眼神時,他只看到了那個一襲青衣的女子,用那樣秋水瀲灩的眼神與他對視,那種瀲灩在秋水下的看不透的眼神,對他有著幾乎致命的誘惑。
憶舊遊 傷心銅雀鎖秋風(五)
他忘了慕容沖是個男兒身,也忘了慕容沖才不過十一二歲,只是一日比一日更沉溺,沉溺在慕容沖一日比一日更不通透的眼神里,沉溺在他清雅而淡然的輕笑里。
亡國滅家,或者備受恩寵,在慕容沖眼裡,都似輕如鴻毛。他的世界,始終雲淡風輕,只要有茶有琴,日日眠花伴月,便已知足。
於是,微笑而冷淡的慕容沖,更令苻堅痴迷。
鳳皇,鳳皇,鳳皇,那些日子,他的眼裡只有一個鳳皇。只要鳳皇開心,便是天上的星辰,也可以親手摘下,放到他的跟前。
一時,慕容沖成了秦宮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別說張夫人、蔡夫人等先前得寵的妃嬪,便是清河公主,也只是紫宸宮裡一個美麗的陳設,為的是讓鳳皇有個理所當然的棲身之所。
畢竟,苻堅不可能把一個男子,變成後宮的妃嬪。有姐姐的掩護,慕容沖可以少惹些朝臣非議。
“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
人人都說,慕容氏姐弟專寵,宮人莫進,卻不知,專寵的只慕容沖一人而已;而更無人知,苻堅所痴迷的,只是慕容沖那雙令人看不明晰,卻只想深深探索的眼眸而已。
直到秦相王猛再三曉以利害,為不讓氐人與鮮卑人矛盾愈加激化,苻堅才將慕容沖送出宮去,安置在阿房城,那個秦始皇所建阿房宮的故址。
他知慕容沖性情雅潔安靜,只恐他住不慣,以鳳皇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特地在阿房遍植桐竹數十萬株,以供他賞玩遊樂。
隔了半年,待平陽太守一職空缺,他才將十五歲的慕容沖安排過去,出任太守之位。
細論起來,慕容沖雖也練武強身,可素來寧和恬淡,倒與晉朝那些清談名士相類,何況年紀又輕,並不夠格當一郡太守。但苻堅滿心只疼惜著這個溫雅的少年,特地挑了平陽這座三晉名城給他。據傳那地方為堯、舜、禹三代都邑所在,民風淳樸,易於管理,便是慕容沖才識欠缺些,也是不妨了。
而慕容沖一走,他才又將目光重新投回那些曾與心中那名女子共同生活過的張夫人、蔡夫人身上,而清河公主……
他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感覺,已經很少再去探望她了。
沒有了慕容沖的紫宸宮中,只有成為慕容夫人的清河公主,眼神一年比一年沉靜,沉靜到讓苻堅後悔,後悔當日不該讓這女子入宮,誤了她的一生。
如果她在宮外,過得應該比現在快樂很多吧?應該還和原來那樣,頤指氣使,任性地敢對天下之主大聲說著:不!
只為歉疚見到那樣沉靜的眼神,苻堅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歲月,不曾踏足過紫宸宮了。
慕容夫人熟悉的臥房近在咫尺。
低垂的銀白幃幔,光彩流離的珍珠隔簾,隨燈搖曳的翠竹屏風,一切陳設,宛如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