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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分飛 秋霜肅夜數寒星(六)
料著慕容沖特特送來的女子,必有過人之處,心下便有些懊惱,不該隨口應承苻暉,連那女子都不曾見上一面。若是慕容沖知道,恐怕多少會怨他不將他放心上了。
楊定留意著苻堅神色,笑道:“宮中侍從大多是男子,力氣總是大些,且不方便,若是由女子來陪兩位公主練武,便再好不過了。”
苻寶兒、苻錦兒聽楊定對那女子如此推崇,頓時心下嚮往,忙向苻堅道:“父王,既然有這樣的女子,何不召進宮來伴著我們?”
苻堅沉吟道:“嗯,朕已經將那女子賞予你們三哥了。”
苻寶兒撅起唇來,叫道:“三哥最是霸道!他的夫人姬妾,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了吧?還和咱們搶人!不然,我用我宮裡最漂亮的宮女去將那個會使劍的姑娘換過來?”
苻堅笑罵道:“胡鬧!”
卻扭頭令人傳旨:“來人,即刻去平原公府宣那位……那位……”
楊定在一旁稟道:“陛下,那女子叫碧落,雲碧落。”
苻堅點頭道:“嗯,把那位碧落姑娘宣進宮來覲見!”
待人去了,他的眸光忽有一絲飄緲,扭頭問楊定:“那姑娘,姓雲麼?”
楊定笑道:“對,碧落姑娘本姓雲,只是在慕容家養大,被慕容大人認作了義妹。”
苻堅微微笑了一笑,拍著楊定肩膀,慰勉一番,方才帶了女兒們說笑著離去。
楊定垂手立於一旁,目遂苻堅遠去了,面龐上一直掛著的淺淡而明澈的笑意漸而逝去,仰起頭,他望著雲淡天青,似自問,又似問天:“我做對了嗎?我做對了嗎?”
依稀,便是那個女子抬起頭,問他,你的頭頂是什麼?
他說,是星子。
可再明亮的星子背後,還是黑暗。
那一點星子的微光,能將她引到何方去?又能將他引到何方去?
靜靜想了片刻,他自嘲地搖了搖頭,瀟灑地甩了甩袖,轉向自己的值房而去。
瀟灑地走,飛揚地笑,自在地看著人來人往,過著各自的幸福,便也該是他的幸福了。
他是楊定,胸無大志的楊定。
碧落始終不是很明白,楊定那晚所說頭頂是星子的話,有著多少的弦外之音,但她的心頭,的確略略安定了些。
因前日苻暉很得意地告訴她,秦王已將她賜給了他,聽他當時那氣勢凌人迫不及待的口吻,碧落很擔心他當晚便不肯放過她,卻不料,苻暉晚上不但不曾來,第二日來了,也是斯斯文文,並帶來大批禮物,突然像變了個人般待她極好起來。
正當她對著苻暉送來的大堆衣飾手足無措時,苻暉還在一旁大獻殷勤:“碧落,我知道你在這裡未必住得慣,慕容沖那小子最會弄些玄虛,花啊糙啊琴啊棋啊,這類漢人才喜歡的東西,他都愛擺弄。這麼著,你說,你喜歡些啥玩意兒,都告訴我,不然開出個清單來,我立刻叫人去準備。”
朝天子 似曾相識伊人來(一)
碧落茫然道:“哦?可我沒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啊!”
她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卻有著唯一喜歡的人。那人,卻是苻暉無論如何也不會弄來給她的。
從離開平陽的那一天起,有一種從八歲起就有的朦朧念想,已經破滅了,如同天空的霓彩,幻過片時的美麗,迅速歸於虛空。
曾經以為深意在睫,幸福在懷,一轉眼,才發現一切均是可望而不可及。
金鑲玉串的瓔瓔珞珞,花鳥蟲魚的翠玉寶釵,紋龍印鳳的綾羅綢緞,五彩繽紛地堆了滿床滿榻,苻暉猶且拉了碧落的袖子,一一指點頭,問她,喜歡哪種顏色,哪種樣式,可以幫她做成衣裳,再配上何種首飾最為美觀大方。
碧落估摸不透這男子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敷衍著,由著他指點評論。
忽而見到大盤的首飾中有一塊佛手玉佩看來好生眼熟,拿起來看時,立刻記起慕容沖也有一枚一模一樣的玉佩,俱是黃玉雕就,瑩潤皎潔,忙取了來,掛在腰間。
苻暉因了楊定昨日的話,心下不忿,卻是一意想將碧落連人帶心降伏住,故而刻意討好,欲以柔情取勝;但見碧落雖然沒有再顯露嫌惡之色,卻一直冷冷淡淡,不由沮喪,正覺不耐煩時,忽見她將佛手玉佩掛在身上,不由大喜,笑道:“原來你喜歡這類腰間掛飾,我呆會再叫人到庫房裡找去,都搬了來給你瞧,只要你喜歡的,從此便都是你的。”
碧落正覺有些惶恐之際,忽聽得門外有人回稟:“三殿下,宮中有人傳陛下旨意來了。”
苻暉漫不經心道:“請進來罷。”
一時一名老內侍過來,先向他請了安,才笑道:“三殿下,陛下口諭,宣碧落姑娘入宮覲見。”
苻暉手中一串瓔珞不覺掉落,怔了片刻,才道:“陛下怎麼會突然想起要見碧落?”
老內侍陪笑答道:“這個老奴可不清楚。只聽說有位才來的郎中,向南陽、始平二位公主盛讚碧落姑娘身手高明,因而二位公主執意要見這位姑娘吧?”
苻暉皺眉,揮了揮手,道:“來人,先領公公去休息吧,待我令人為碧落姑娘梳妝打扮了,再送入宮中。”
老內侍領命去了,苻暉一拳砸在几上,一大盤的珠飾給震得摔下幾去,丁丁當當散亂了一地,鋪陳在黯淡的素紋青磚地面,愈顯得璀璨晶瑩,光彩奪目。
“這個楊定,他搞什麼鬼?”苻暉恨恨說了一句,再回頭看向碧落時,只見她雖也是一臉詫異,但眉宇間已忍不住溢出一絲欣悅來,不由大怒。
他站起身,展顏笑道:“碧落,父王向來守諾,既然說了把你賜我,便絕不會食言。我且送你入宮去,呆會依然會將你接回府來,你放心……等你回來了,咱們繼續挑你喜歡的首飾。”
朝天子 似曾相識伊人來(二)
碧落黑眸深深,還以輕輕一笑:“碧落承三殿下厚愛,感激得很!待會入了宮,自然……一切聽天王殿下吩咐。”
回答的話語,也是不軟不硬,卻讓苻暉琥珀色的眼眸微一收縮,忽然發覺,自己可能小看了眼前這少言寡語的少女了。
即便她是一枚棋子,這枚棋子也有著自己的籌碼,讓他感到不安的籌碼。
再一思忖,他到底忍不住警告道:“我不知慕容沖那小子派了你來,是不是別有居心,但你既是我的人,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這天下,已是大秦的天下,慕容家想要鹹魚翻身,只能是下輩子了。前面的路怎麼走,碧落你可得好好給我看清楚了!”
碧落屈身行禮,盈盈而拜:“碧落承教了!”
她扭頭吩咐青黛:“青黛,來為我準備入宮的衣飾吧!”
她既要更衣,苻暉便再也不好在屋裡磨蹭下去,只能拂袖走了出去,臉色卻已很不好看了。
沿了大塊的青石條板細緻鋪就的寬闊路面,碧落在兩名內侍的引導下,由承天門進入宮城,遠遠便見到雄踞月台之上的大殿,重檐廡殿頂,三層白玉石階基座,陳設了日晷、嘉量、銅龜、銅鶴、銅鼎等物,顯然是秦宮臨朝的主殿太極殿了。當年苻堅便是在此處為眾臣擁戴登位。
太極殿以及其後方的兩儀殿、甘露殿、明光殿等大殿,俱是秦王與朝臣議政或宴請之處,碧落自然不能近前觀看,只覺後方大殿的規模形制雖不如太極殿,卻也甚有威勢。
原來苻堅一貫提倡簡樸,宮殿裝飾並不華麗,但此時大秦正當鼎盛之際,高牆金扉,危檐聳峙,連松柏糙木都顯得格外高大蔥蘢,自有一派王者威霸之氣。
從東面的甬道穿過一處宮門,再經過一道長長的穿廊,前方已聽得潺潺的水聲,伴了秋日樹木花糙清冽的氣息撲面迎來,卻是來到了秦宮的內苑了。
秦宮內的風光,自然又非別處能比,頗是壯麗整潔,但碧落無心觀瞻,只是默然地想著,當年慕容沖在秦宮時,也曾這樣無奈而憂傷地踏過青磚,看那一年年地桃花春謝,碧水東流麼?
再走一段,前方已有一帶翠瓦,掩在高大的松柏之中,鮮亮的鎏金寶頂,在屋檐上方明耀閃光。
碧落正猜度這是何人所居宮殿時,只聽清脆笑聲隔了煙柳飄來,又有一五彩絢爛的小小物事破開柳葉,迅捷飛來,帶起來大片將落未落的黃葉,繽紛而下。
恰恰飛到碧落跟前時,碧落辨出是一隻用野雉羽毛做成的毽子。
她初到慕容沖身邊時,也才不過八九歲的小丫頭,尚未體會到慕容沖那種已經刻骨的傷痛和仇恨,只覺有了親人在身畔憐惜守護,一度很是開心,甚至也曾和小婢女們玩樂戲耍得亦樂乎。
阿房城中,梧桐樹下,多少次,有個素衣少年,倚竹而立,默然地望著她的歡喜,唇角含笑,目光悠遠而縹緲。
朝天子 似曾相識伊人來(三)
隨著碧落日漸懂事,她才意識到那種悠遠和縹緲之後的隱恨。
慕容沖十二歲離開燕都鄴城之前,應該也曾擁有過這樣簡單的歡喜吧?
他雖是燕帝慕容煒最幼的弟弟,卻是燕太后可足渾氏嫡出,甫才出世,便被封為中山王,比他大了數歲的四哥慕容泓,也是到此時才被封了濟北王。
他不僅小名是鳳皇,也是從小被父母兄長當作鳳皇般呵護愛惜長大的天之驕子。
想必,他小時候,必然也曾無數次,與要好的兄弟姐妹那般開心地嘻笑玩耍吧?
於是,碧落練劍讀書的時候越來越多,玩樂戲耍的時候越來越少。
可她當年,確實也曾這樣歡悅地踢著毽子。
眼見那毽子不知從哪裡飛來,碧落幾乎是本能地眼睛亮了一亮,然後抬起腳來,將毽子接住,飛快地踢回來處。
一抹緋色明霞驀然在黯黃的柳葉中翩然而至,迅速將那毽子接住,然後盈盈立定,卻是一名十分俊秀的十四五歲少女,著一件緋紅色蓮瓣錦緞上衣,質地甚是尋常,脖子上卻掛了串雪色明珠,顆顆飽滿,一看便知價值不菲;此時這少女黑髮散落,小巧的鼻翼上滿是細密的汗珠,正通紅著小臉,邊喘氣邊好奇地向碧落凝望。
碧落料著不會是普通宮人,正遲疑不知如何稱呼時,兩名內侍已在一旁行禮:“公主!”
又忙著告訴碧落:“這是南陽公主。”
碧落才知這少女是苻堅的女兒苻寶兒,忙上前跪拜:“民女雲碧落,叩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