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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散的鳥食和飛落的翠羽伴著輕塵飛揚撒下,把碧落的眼睛都迷住了。
等她放下揉眼睛的手,慕容夫人纖長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秋日的陽光還是那樣地燦金刺眼,晃得人眼暈,讓碧落也一刻不想再在這陽光下行走了,只想快快回到自己房中,關上門,關上窗,最好關上一切通往外界的通道,自此與世隔絕,再不用理會那些令她倉皇的紛紛擾擾。
跳上床榻,碧落將厚實的帳幔重重垂下,儘可能地掩去外面透入的光亮,抱著膝,已忍不住地微微顫抖。
慕容沖,慕容沖,他可知道,她有多麼討厭行走在這陌生而可怕的刀刃之上?
而她,算不算是自找的麻煩?明明,慕容夫人一早就關照,不要去理會關睢宮的事,可她偏偏沒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秦王一時興起,會不會也將她變成第二個慕容夫人,讓她從此永遠見不到慕容沖,老死在這寂寂深宮?
或者,抱了萬一的希望,希望秦國大亂,慕容沖能趁勢而起,如天神般殺入秦宮,將她攬於懷中,溫柔地呢喃一聲:“碧落!”
那種萬一,便是她前來京城的理由,或者說,慕容沖遣她入秦宮相伴秦王的理由。
以為有苻暉這面盾牌,她可以逃得過那種噩運,可終究,逃不過了麼?
便因為,有一雙漆黑如夜的眼眸,或者,有與那位桃李夫人相似的身影?
碧落恍恍惚惚地坐在床邊,也不知坐了多久,聽到屋外敲門聲時,才發覺前襟已打濕了一大片。
“什麼事?”碧落向著門外發問,喉嚨沙啞,帶著久經磨挫的悲哀。
青黛在外笑道:“夫人在做芝麻桂花蘇呢,看來興致很高,叫你一起去呢!”
芝麻桂花蘇?
碧落記起,這似乎是慕容沖頗愛吃的一種甜品,製作方法是隨了鮮卑氏的內遷,從關東傳來的。
莫非這道甜點,曾是慕容氏的皇家糕點,才讓這姐弟倆都這般愛吃?
青黛久久聽不到回答,奇道:“姑娘,你怎麼了?”
碧落忙應一聲,道:“哦……就來,就來……”
匆匆換了衣裳,擦了把臉,走出門時,已是傍晚時分。
夕陽隱於鉛色的雲朵中,將白日裡恢宏的秦宮裁成了一層又一層繁複富麗的黑色剪紙。梧風蕭蕭中,幾處零亂暝鴉,正嘎然遠去,驚破朦然的天空。
“姑娘今日怎麼想著睡午覺了?”青黛本正笑嘻嘻地詢問,忽望見碧落的面容,立時訝然,悄聲問道:“姑娘,怎麼了?”
碧落料著自己必定將眼睛給哭腫了,忙強笑道:“沒……沒什麼,下午給砂子吹到眼睛裡了,半天出不來,怕把眼睛給揉紅了。”
青黛再將她打量一眼,不再多問,可神色之間,顯然並不相信,只自語般道:“秦王今日忽然到紫宸宮裡來,到底是福是禍呢?”
風入松 誰使二桃殺三士(三)
是福是禍,只有天知道。
碧落空茫地想著,待走到紫宸宮自設的小廚房跟前時,居然趔趄了一下,差點被門檻絆倒,青黛眼疾手快,搶上前扶了一把,才算沒摔下來。
好在屋中難得的歡聲笑語,正忙亂一片,這才無人注意到她的失態。
待她走上近前,慕容夫人抬眸見到,已然恬和微笑:“碧落,快來!這芝麻桂花蘇,你應該會做的吧?”
碧落望著堆了一桌子的麵粉、桂花、豬油、芝麻等物,搖了搖頭:“我不會做啊!”
慕容夫人似怔了一怔:“咦,怎麼不會做?鳳皇最愛吃這個啊!”
碧落苦笑,實在沒法子告訴慕容夫人,慕容沖於飲食一道從不上心,所謂的愛吃,也不過是不經意間會多挾兩筷罷了。
當一個人的胸臆間,有太多的仇恨不斷日日腐爛發酵時,絕不可能再擁有敏銳的味覺,更別說有那個閒情逸緻,令人去烹製什麼家鄉美食了。
慕容沖不上心的東西,碧落又怎會上心?
慕容夫人有些失望,轉而笑道:“罷了,不會的話,過來學一學罷,女兒家多學些這烹飪之術,日後只有好處。”
她的纖纖玉手,滑入干松的桂花之中,微笑道:“今年的桂花,似乎格外香呢,果然是益州貢來的好東西!”
碧落也辨不出桂花的好壞來,湊過去看時,只覺這花曬制干後,依舊維持著一朵朵完整的形狀,香氣撲鼻,應該算是極品了。
回頭再看諸宮女時,正將煮化的豬油與麵粉相和,加入清水,揉成大塊的水油麵團;又有將糖、芝麻、豬油和麵粉、桂花調在一起,做成桂花餡。所難者,需將揉熟的麵團,擀成厚薄均勻大小合適的皮胚,再包入餡心,做出形狀好看的餅形來。
碧落自忖沒那份烹飪天賦,調味一定是不會的,所以只去幫揉面擀麵。
誰知那揉面擀麵的技巧,看來平常,但以碧落練過武功的耐力去幫忙時,才覺並無想像中那麼輕易,不一時便汗水涔涔。
慕容夫人微笑道:“不會弄……便算了罷。大約鳳皇也沒讓你學過這些吧?”
碧落微覺尷尬,苦笑了一聲。
不是她不學這些,而是慕容沖並不需要她學這些。從八歲起,她所學的所有東西,幾乎都是慕容沖希望她學的。
至於烹飪女紅,對慕容沖根本沒什麼用處,碧落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必要去學。
慕容夫人見她面色微紅,也便料到了般,輕輕嘆息一聲,默默望著他們和面做糕點,再不追問。
等金燦燦的芝麻桂花蘇烘烤好時,慕容夫人已帶了碧落回了大殿中坐著。宮女呈上時,碧落忙上前,先奉一隻送到慕容夫人面前盤裡。
慕容夫人輕輕一笑,轉頭問身畔的貼身宮女:“是不是說,蔡夫人那裡沒分到益州桂花?”
宮女回答:“可不是麼,有名份的宮妃們都有了,其中送給夫人您的是雙份的,蔡夫人那裡卻連桂花影子都沒看到。莫非……近日蔡夫人得罪張夫人了?”
風入松 誰使二桃殺三士(四)
苟王后死得早,目前宮中主事的,是最得寵的張夫人。如非得罪張夫人,蔡夫人怎會連例行的賞賜都給取消了?
碧落想起了蔡夫人勸苻堅用兵,結果給張夫人痛罵之事,不由心驚。張夫人看來頗是利落,二人的女兒也走得近,難道就為政見不同,便尋機起釁麼?
慕容夫人尖尖的五指寇丹輕輕擊了下食案,沉吟道:“不要胡說,大約是張姐姐一時忘了吧,說不準隔天便送去了……”
她說著,將那盤芝麻桂花蘇推到碧落跟前,清明的眸子蘊了月光般溫柔的笑意,道:“這桂花蘇,想來蔡姐姐也是愛吃的,這桂花又能鎮痰止咳,散寒破結,正對蔡姐姐的病症……碧落你親自走一趟,送一盤給蔡夫人吧!”
她若嘆若憐地輕輕噫嘆一聲,金步搖上的水晶墜子,柔柔地垂下,明滅的光彩被高燒的紅燭折映著,投在額前鬢角,如水光浮瀲,漸漸連眸中的光華都看不見了,只聽她低低道:“日後要相處的日子久呢,提前去見一見……好多著呢,正好也將昨日之事解釋一下。”
碧落猜昨日那吹簫的女子,只怕也受了驚嚇,去打聲招呼,原是應當;只是慕容夫人後面的話,聽來好生刺耳,甚至刺心。
莫不是慕容夫人已認定,經了今日這事,她也已命中注定,一定會成為這深宮女人中的一個,縱有一時芳華,終也會落得個曲終人散,在靜默中讓生命如流水般逝去,便如,慕容夫人這般?
深深吸了口氣,碧落站起身,取過桂花蘇,置入宮女們遞來的紅漆食盒中,走到廳門邊時,忽然不急不緩地自語般說道:“花開一時,人活一世,總該做點什麼吧?”
望著碧落筆直修長的身形,被燭光映在地上,模糊的一團黑影,慕容夫人唇角向上彎起,若有一抹輕笑。
一抹不知是笑人,還是笑己的輕笑。
雖然時辰尚早,甘棠宮早已宮門緊閉了。
碧落敲開門時,總算內侍認得這個公主跟前的紅人,即刻回去通稟,不一時,便聽裡面有女子懶洋洋地讓人請她進去。
甘棠宮內,入門便是兩株高大的棠梨,此時葉子早已落盡,連果子也不剩半個,蕭瑟瑟地立於黑暗之中,仰伸的枝幹,如觸手般竭力向天空的方向生長著。
除了這兩株甘棠,竟再無一棵花木,再不知春暖花開時,這甘棠宮是否也這等蕭索清冷,形同荒僻冷宮。
直到被引入屋中,碧落才有了點身處深宮內院的感覺。
紫檀木嵌翠玉出水芙蓉屏風後,兩邊垂了湖綠色的錦幔,織金的折枝廣玉蘭花紋在綿聯的錦幔間輕輕晃動,擁出那臥於繡榻上的女子,更是嬌弱無力,如三月煙柳,又如芙蓉向晚,風韻婆娑,令人望之生憐。
一看那煙籠霧罩般微凹的眼,碧落立時認出,這人的確是昨夜在關睢宮吹簫的那女子,也便是苻錦兒的母親,蔡夫人了。
碧落忙上前行禮:“碧落見過蔡夫人!”
蔡夫人眉眼輕颺,略支了一支身體,一旁的宮女立刻上前,為她在身後墊上好幾個棉枕。
風入松 誰使二桃殺三士(五)
<span>“不妨事。”蔡夫人莞爾一笑,將碧落略一打量,說道:“原來你便是碧落。已經好多次聽我家那小麻雀提起你了。幸虧今日又不知和寶公主哪到瘋去了,不然見了你來,又不知要鬧騰到什麼時候才肯睡。”
碧落聽這蔡夫人說話和氣,不覺微笑道:“始平公主善良無邪,性情好得很呢!”
她俯下身,將食盒裡的桂花糕呈上:“這是我們夫人令送給蔡夫人品嘗的,是慕容家關東老家的點心,夫人親自動手,和宮女們一起做的呢!”
“桂花……”
蔡夫人顯然已知就甘棠宮一處沒有分到桂花,不屑地輕嘖一聲,才又笑道:“難為慕容妹妹有心了。論起這桂花的味道,我卻不喜歡,那樣濃郁招搖,仿若天下只它一種花一般,未免太過輕狂。不過慕容妹妹的手藝,我必定嘗嘗,想來總會與眾不同些。”
敘談之際,蔡夫人對碧落溫雅有禮,仿若不知昨天她闖宮之事;碧落自覺無從提起,也便避而不談,再閒聊幾句,方才告退,卻已對這據說百病纏身的蔡夫人刮目相看。
人皆道張夫人容貌美麗,才華過人,巾幗不讓鬚眉,方才大得秦王賞識,雖未封后,卻掌管後宮之事,甚至敢參與政事,對秦王犯顏直諫;但據碧落看來,這蔡夫人雖深居簡出,不問世事,卻同樣對時事了如指掌,更對張夫人的壓制和猜忌心如明鏡,若有機會,只怕也會反擊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