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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他輕輕地喚她,只怕聲音大了一分,便將這如薄冰般女子驚得化了,碎了,從此便會如青煙一般,消逝無蹤。
碧落的眼睛又已閉上,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到。
慕容沖喘著氣,掩著胸口,艱難地扶棺立起,可整個人搖搖晃晃,隨時要四分五裂地倒下一般。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不死?”
他悲慘地望著碧落,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不知恨著碧落,還是恨著他自己。
楊定只覺心腦之間一道火焰騰地燒起,連眼睛都給燒得紅了,毫不猶豫地,一腳將搖晃著走上前來的慕容沖踹得再次口吐鮮血,撞倒在棺木之上,低沉恨毒的話語,帶了從不曾有過的殺機凜冽:“慕容沖,為什麼你還不死?”
趁著小鍾去扶慕容沖,其他近衛未得慕容沖諭令,只在廂房聽令,楊定用自己的單衣覆了碧落的臉和眼,擋住炙烈的陽光,抱起她沖了出去。
“碧落,我來了。我是楊定。”一路之上,楊定抱著那個輕巧單薄如落葉般的女子,低低地不斷地說著:“碧落,我來了。我是楊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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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了不可思議的駭然,高蓋幫著楊定搶救著碧落。
可他也在懷疑,楊定是不是認錯了?這個瘦弱可怕幾乎感覺不出任何生命跡象的女子,真是的碧落嗎?她真是那個拼死維護慕容沖和釋雪澗,敢和慕容泓大打出手甚至以命相搏的雲碧落嗎?真的是她嗎?
一邊幫著楊定準備食物、藥物和熱水,他一邊都在疑惑著。
因為碧落在黑暗無光的棺木中呆得太久,楊定令人關閉了所有的窗戶,用布簾擋住光線,屋子裡便很暗,很悶熱。
那麼,在那個棺木中,又是何等的酷熱難禁,苦楚不堪?
楊定不敢細想,只是細緻地用浸透水的棉花蘸濕她的唇,看她一點點吮著水份,直到漸漸恢復了吞咽的本能,喝下幾匙米湯進去,才略略放心,除去她污穢不堪的衣物,端了熱水為她擦浴。
避到隔壁屋中的高蓋在皺眉:“定兒,如果她真是碧落……那她便是中山王殿下的女人,你……你還是避諱些,等她恢復得差不多,找個女人來服侍她沐浴吧!”
“慕容沖?”楊定哼了一聲,小心觸撫著碧落瘦骨伶仃的手臂,淡淡道:“我不認為他還有資格讓碧落成為他的女人。而且……碧落一向愛乾淨,我不想她這樣痛苦地忍受下去。”
他的聲音倏地溫柔,帶了幾分柔軟,低聲向懷中的女子說道:“你一定希望我快快把你收拾乾淨,對不對?”
高蓋在後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有再阻止楊定;只是忽然很想知道,慕容沖聽說另一個男子為他心愛的女人洗浴,會有怎樣的表情?
不知為什麼,即便知道了是慕容沖親手將碧落害成了這樣,他還是認定,碧落是慕容沖最心愛的女人。
再怎麼國色天香的女子,被在棺木里關得只剩下一副皮包骨頭,也好看不起來了。
可楊定將碧落平放在席上,一點一點用熱水漬濕她每一處皮膚,一點一點用軟布擦拭她每一處污垢,專注得如同在拂淨最珍貴的美玉,輕柔得仿佛在洗滌花枝上的芙蓉,生怕用力大了,會驚落了嬌嫩的花瓣,讓它感覺到痛楚不適。
碧落依舊無聲無息躺著,由著楊定溫暖的手,一寸一寸撫過自己的身軀,無知無覺,更無姑娘家該有的嬌羞矜持。
換了三遍水,楊定才為碧落披了件臨時找來的薄絹單衣,將她抱在懷中,將她凌亂的干發捋到腦後,輕輕嗅了一嗅,低聲道:“頭髮上的味道真難聞!你快好起來,等你好點,我便幫你洗頭。不然……就這樣讓你頂一頭髒頭髮,熏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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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簟秋 曾嘆情愁花知否(三)
碧落眼睫動了一動,沒有睜開,眼角卻有一滴晶瑩,沿了乾瘦蒼白的肌膚,緩緩滑落。
楊定想笑,可嘴唇抽動時,竟然哭了起來。他將臉埋入碧落那枯瘦細弱得仿佛隨時要斷裂的脖頸間,嗚嗚咽咽哭著,大顆大顆的淚珠,迅速滴落到碧落乾澀的皮膚上,緩緩滲了進去。
到碧落重見天日的第三天,她已經能坐起身來,進些飲食,卻從沒說過一句話,連眼神也是呆滯的,仿佛什麼也看不到,連楊定喚她,都不曾轉動過眼珠。
高蓋猜測著,多半是給關得太久,心智受創很深,成了個傻子了,嘆息不已。
楊定憶起自己提及為她洗髮之時,那晶瑩而出的淚滴,堅持她只是一時神智不清,並不是真的傻了。
“碧落,你不是傻子,對不對?”楊定溫柔揉著她髒兮兮地蓬亂頭髮,笑道:“我知道你只是生氣,氣我還沒給你洗頭髮,對不對?”
看碧落漸漸有了點生人光澤的面龐,楊定正要讓人去備熱水時,有人來傳,說大將軍濟北王殿下召見。
這幾日,慕容沖並沒有過來看望或索要碧落,高蓋讓人悄悄去打聽得到的消息,是中山王病了。
慕容泓自然也聽說了這事,他可能早就猜出碧落被裝入了棺木,只怕碧落沒死才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派隨軍大夫看過慕容沖,確定他只是一時悲怒攻心,傷了肝脾,加上受了點外傷,並無大礙,便不再理會,卻不知為何突然宣召楊定?
高蓋心中不安,皺眉道:“定兒,你在北地呆的時間並不短,和濟北王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不過濟北王近日心情不太好,你一向做事圓通練達,該知道怎麼辦吧?”
楊定默然望一眼碧落空洞洞的黑眸,站起身來,懶洋洋一笑:“嗯,我明白,我總得活著,才能護著她。”
眼看楊定恢復了幾分原來的神采,高蓋將他送出去,沉思片刻,又讓人去留意著,濟北王會不會為難楊定。畢竟現在的濟北王,脾性越來越暴戾難以捉摸,而楊定一遇到碧落,分明也已亂了方寸,不管他事誰為主,高蓋都不能眼看著他在自己跟前出事。
楊定比慕容泓略小几歲,當年慕容泓任北地刺史時二人便久已相識。楊定出身世家,卻素性瀟灑,從不與人爭競,故而慕容泓與他相處也頗是相得。
但今日再見,慕容泓早不是那個屈居人下的小小長史,而是手握十餘萬重兵的大將和諸侯,甚至……若京城的慕容暐有個一差二錯,他便是西燕的帝王了。
所以楊定在塢堡最大最毫華的那間廳堂拜見慕容泓時,行的是拜見王侯的大禮,神色也恭謹慎重:“在下楊定,拜見濟北王殿下!“
慕容泓緩緩喝著酒,並不叫他起來,待楊定微帶疑惑抬頭時,才放下酒觴,微咪了眼睛,淡淡問道:“聽說,前兒你把中山王給打了?”
楊定跪於地間,俯首承認:“是,此事是楊定衝動了,願向殿下領罪!”
慕容泓嘿然冷笑:“你自稱名,卻不稱臣,顯然沒打算臣服我大燕,又怎麼向本王領罪?”
楊定微笑而答:“殿下,楊定入仕苻秦,秦王相待不薄,身處秦地,故而向秦王稱臣;但如今此地為燕所轄,殿下代行燕天子事,楊定並無職份,自當以平民之禮相見。”
“是麼?”慕容泓往銀觴中倒著酒,譏嘲道:“有敢打本王弟弟的平民,只怕有一百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楊定笑道:“殿下心存仁厚,念著往昔情意,楊定很感激!”
“呵,你倒是會說話,以為提起往日情份,本王便不追究了麼?”慕容泓飲著酒,徐徐道:“只不過,我雖不喜歡鳳皇對哪個女人那般著迷,卻也不願碧落居然這麼著慘死……”
恍惚看到了另一個決絕將赤宵劍刺穿自己的倩影,慕容沖的神思有些恍惚:“雖然那丫頭屢次對本王無禮,可她……全心全意維護著鳳皇和……雪澗,所以本王也想幫她,只是以為她一定早在棺木中化為一堆骸骨了,誰想居然還活著!”
楊定苦笑:“殿下,她現在比一堆骸骨好不了多少。”
慕容泓伸出手指,輕撫著那兩粒淚珠般的舍利子,黯然道:“只要有一口氣,總能補償吧?怕只怕,芳魂杳然,連夢都夢不著時,才最是摧肝裂膽。”
他向來凌厲甚至暴戾的眼眸難得地柔和下來,泊了層幻夢般的傷感,銀觴在手邊無意識地轉來轉去,轉來轉去,直到楊定膝部跪得麻木,他才似醒過神來,舉觴將酒水一飲而盡,才又顯出其飈發昂揚之氣,側目望向楊定:“方才你既已提及燕國未給你官職,那麼,本王給你官職,你從此和你義父高蓋一起,共輔燕室,共創大業,如何?”
楊定唇角的笑容僵了一僵,隨即舒展得更是明燦。他恭敬垂手:“殿下厚愛,楊定敢不從命?只不過楊定還有個不情之請。”
慕容泓頓下銀觴,饒有興趣地審視著這個毫不猶豫便背叛了秦王苻堅的男子,說道:“你說!”
楊定正容道:“殿下也該聽說,楊定素來不喜為朝政羈繫,便是當年被秦王徵召,也打算好隔個一年半載,便尋機掛冠而去。誰知後來遇到了碧落,心中……再也放不下,便一直延宕著不曾離去。”
丁香結 孤雁來去風雨驟(一)
他嚮慕容泓深深行禮:“若殿下將碧落姑娘賜配於我,楊定將改投燕主,矢志不渝!”
慕容泓沉聲道:“可目前那個碧落,聽說又丑又傻,你還要她?”
楊定斷然道:“丑也罷,傻也罷,生也罷,死也罷,只要她是碧落,我便要她!”
慕容泓不由地又去取案上的銀觴,眼睛卻只盯住楊定,不知是驚是嫉,是怒是羨,忽然“篤”地一聲,卻是他碰著了已經空了的銀觴,卻不曾握住,不小心便拂落到了地間。
“你下去吧,本王……再想想……”慕容泓懊惱般地嘆息一聲,揮手讓他退下。
楊定叩拜而退,一雙膝蓋跪在條石的地面太久,幾乎無法直起,但他甚至沒有蹙眉,維持著恭謹的微笑,竭力平穩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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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真能想,居然出了這麼個難題給濟北王。”高蓋聽聞後嘆息:“碧落是中山王的女人,便是中山王將她害得再慘,也絕不可能輕易放手。”
“他非放手不可!”楊定咬牙切齒,手上的動作卻異常輕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