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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苻堅的心忽然便又疼了起來,握著厚厚的織錦車簾,由著大雪撲啦啦地打在臉上,一時如痴如醉。

    “陛下,您不冷麼?”張夫人盯了苻堅片刻,臉上也泛了紅,高聲地含笑發問。

    苻堅恍然大悟,忙縮回頭來,坐回到白虎皮的茵墊上,惆悵嘆道:“年輕真好。”

    張夫人縴手執銀壺,為他倒了一盞燙過的美酒,微笑道:“若是倒退十年,只怕陛下也把這碧落收在後宮中了吧?”

    苻堅捧過銀盞,緩緩啜著,微醺般半閉著眼,似在品著舌尖的酒香,卻嘆息般道:“倒退十年,那又如何?若是能倒退二十年……”

    他的唇角,泛出溫柔而輕軟的微笑,帶一抹少年時的倜儻,頓時將他為君二十餘年的威霸之氣沖淡了不少。

    張夫人想笑,卻笑不出了。

    苻寶兒卻不理,只拉著苻錦兒,一遍遍念叨著:“錦兒,咱們傍晚回來,也騎馬可好?我們的馬術,不比他們差呢!”

    苻錦兒原也性情活潑,可母親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又病了許久,卻比以往安靜敏感了許多,憑苻寶兒怎麼說,也只蔫蔫的,並不理會。  

    行了一個多時辰,已到了五重寺所在的神禾原。

    釋道安帶了眾弟子,正立於坡下迎侯,雖立於風雪凜冽間,這老僧依舊不改寧和安詳氣度,見秦王車駕,方才舉步相迎,抖落一頭一臉的積雪。

    苻堅待他極是敬重,下得車來,親身去扶了,攜手向坡上行去。眾人紛紛棄了車馬,徒步上坡。

    道安諸弟子,獨釋雪澗是女子,依舊著一身海青大袍,兜著風帽,緩緩行於雪地時,氣度從容優雅,忽見碧落正望向她,微微地一笑,如在青崖冷雪間綻開一朵清澈雪蓮,說不出的安定人心。

    碧落一直強自壓抑的興奮與緊張,只在這一笑間,便似輕輕地放開了,連整個人都恢復了安靜一般,腳步也舒徐起來。

    這五重寺是苻堅特地為道安所建,以表誠心禮佛之心,自是整飾得氣宇嵯峨,雄闊大氣,堪稱長安之首。抬眼望時,但見一帶白牆青瓦間,殿宇森森,又擁著一座高塔,兩層銅質傘蓋,頂部懸著鎏金寶珠塔剎,下部則是折角式的須彌塔座,後倚危崖,前方沿了山坡走勢遍植林木,此時雪籠煙縈,依舊不掩常綠樹木的蔥蘢之意。塔側坡上一帶樹林,隔了雪霰,散著淡淡如流霞般的紅光來,應該便是開得正好的梅花了。

    一時眾人入了大殿,殿中金身釋迦佛像高聳,低垂慈目,俯視蒼生,更顯肅穆莊嚴,不怒而威。  

    既是苻堅帶領,碧落自然只好隨在他和張夫人、二公主身後,如儀禮拜,默默祝禱著心裡那隻斂翼待展的金鳳,能夠得時應命,一飛沖天,洗雪前恥。

    直待用了素齋,道安單引了苻堅前去用茶時,碧落抬眼望向雪澗。

    雪澗似感覺到她的目光,立時抬起晶亮明眸,噙一抹寧和輕笑,微一點頭,緩緩走向一邊側門。

    碧落正待跟過去,袖子一緊,忙回頭時,卻是被楊定執住。

    “到哪裡去?”他問著,笑意懶散溫煦,連雪色的清冷都給沖淡了不少。

    碧落支唔道:“雪澗姑娘說……有些私房好茶,要請我喝哩!”

    楊定立刻帶了頑皮之色:“那還不帶我一起去?”

    碧落一驚,忙笑道:“難道女孩子的私房話,你也想聽麼?

    ”

    楊定嘻嘻笑著,還待來糾纏,忽聽身後脆生生地響起苻寶兒的嗓音來:“楊定,你日日和碧落在一處,難得今日空閒了,也不陪陪我們麼?”  

    楊定回頭,苻寶兒正攜了苻錦兒站在自己身後,眉梢眼角,儘是不悅鬱悶之色,頓時頭疼起來,陪笑道:“兩位公主要去哪裡?楊定陪著便是!”

    苻寶兒立時笑起來,一拽楊定袖子,道:“咱們看梅花去!”

    苻錦兒卻道:“這麼大雪天,梅花有什麼好看?宮裡的青梅紅梅硃砂梅,不是多得很麼?”

    苻寶兒拉緊了妹妹的手,笑道:“這宮裡是宮裡,哪抵得上這山野之中氣韻天然,景致別具一格?楊定,你說是不是?”

    楊定一邊應和著,一邊覷眼看時,碧落一襲雪白狐裘,已施施然步入側門,轉瞬不見影蹤。正覺有些無奈,要和苻寶兒等離去時,忽見兩名侍衛相視一眼,一聲不吭也踏入側門時,背上立刻泛出一層冷汗來。

    憑直覺,他已發覺今日的碧落很不對勁,以前的她從沒有那麼話多,從沒有那樣臉紅,也從沒有那樣微笑,色若梨花,暈若明霞……

    五重寺,雲碧落,釋雪澗,北地,慕容氏,許多線索蕪亂如麻,頓時在腦中糾作一團。

    “還磨蹭什麼,快走啊!”楊定正發呆時,已聽得苻寶兒不耐煩地怒喝,忙應一聲,急急跟上二人。  

    鳳仙引 共捻青梅說夜長(三)

    一側的小小禪房裡,釋雪澗果然泡了好茶,不緊不慢地遞給碧落,自己也不緊不慢地品綴著,望著窗外的雪花徐徐道:“是上次下雪時,我在梅花上收集的雪水沖泡的,還算清香吧?”

    碧落喝得很快,再也品不出是茶香還是梅香。

    釋雪澗可以不緊不慢,碧落卻做不到。顧不得舌尖是不是給茶水燙得麻木,碧落急急問道:“他呢?”

    “他?”釋雪澗雪亮的眸子終於有了一縷屬於塵世的玩味之色。

    碧落吸一口氣,嗓音微啞:“二月廿二,有鳳來儀。二月廿二,本是……他的生日。”

    玩味之色漸收,釋雪澗的眸子漸覺深沉:“碧落姑娘,你還記得,那天我和你說過的話麼?”

    “說的什麼?”碧落衝口問出,然後又頓住。

    她其實並沒有忘記。

    釋雪澗說,秦王是仁德之君。  

    她還說,若起戰亂,天下百姓首當其衝。

    同樣的話,楊定也曾再三暗示提醒,生怕她對秦王不利。

    可他們怎不想想,秦王雄兵百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她小小一個雲碧落,生死俱在秦王掌握之中,又憑什麼去對秦王不利?

    就憑,慕容沖那執著不息的報仇信念麼?

    釋雪澗雪亮的眸光,灼出刀光般的凌厲冷光,盯得碧落一陣地不自在,正要強辯時,只聽釋雪澗帶了幾分散淡,漫聲說道:“從塔後的高崖邊繞過,盡西處有幾株青梅,那裡冷清,去的人少。”

    碧落還待細問,釋雪澗已別過身去,端著茶盞,對著窗外雪簾出神。漫天白雪映入她的眼底,連瞳仁都是荒涼的淨白,孤漠地仿若從不曾說過話,更不曾提點過碧落,青梅之下,有鳳來儀。

    手中的茶盞似在不自禁地顫抖,擱到案上時,也在格格地響著。

    猛地,碧落扔下茶盞,也不顧那盞好茶被傾翻在黑漆條案上,便沖了出去,衝進那無休無止般打下的雪霰之中。

    茶葉茶水,沿了案邊淋淋漓漓,然後嘀嗒而下,似誰一串串的淚珠。

    釋雪澗回過頭,慢慢扶起傾翻的茶盞,卻沒有理會那淚珠般滴落的茶水,反將自己的茶盞也放了下來,緩緩走到正中的那個禪字跟前,跪倒在蒲團之下,合什低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弟子又錯了。弟子有私心,願受果報!”  

    眸光漸黯,靈氣漸斂,若有若無的嘆息間,這個有靈異之稱的佛門女弟子眉峰深鎖,蹙愁如山。

    旁人見到的是漫天晶瑩的雪光,為何她見到的,卻是血光如火?

    禪寺的西側,果然人跡罕至,雪已漸漸堆起,沒去了未及萌芽的青糙,周圍的雪白,正如碧落一身潔白的狐裘。

    在那光潔如白縑的雪地,踩上一行淺淺的腳印,碧落已見到那處陡峭的斜坡上,幾株青梅花開如豆,淡淡的粉碧花朵,在雪中潛度暗香,比起紅梅臘梅的綺旎風流,別有一種靜默幽嫻的氣韻。

    在最大的一株青梅下立定,碧落望向周圍的雪地,連半個旁人的腳印也瞧不見,更別提人影了,不覺惶惑,難不成釋雪澗騙她?

    可慕容沖已不是當年那個大燕皇子,這天底下,有幾人還記得他是正月廿二的生辰?

    “沖哥!沖哥!”到底忍不住,她低低地叫喚起來,已帶了壓抑不住的哽咽之聲。

    喚了兩遍,到底不曾有人應答。

    碧落不覺低下頭,嘲笑自己的迂傻,這樣的雪地里,若是有人先至,怎會不留下腳印?

    難道自己來得早了,慕容沖還沒有來?  

    腳下忽然便多了幾個小小的雪坑,連臉上也似熱了一熱,等碧落想起,是自己在流淚時,一塊絲帕,悄無聲息地遞到跟前。

    碧落驀然抬頭,滿是淚水的眼猝不及防地與眼前男子的深眸對上,頓時連站也站不住:“沖哥!”

    那男子舉止之間,不改素常的優雅從容,著一身足可與周圍大雪融作一體的純白鶴氅,越發襯得面容清俊白皙,只是此刻眸深如水,霧氣迷濛,不見原先的清遠深邃,正是慕容沖。

    有鳳來儀,有鳳來儀,在碧落的心中,天底下的鳳皇,唯有慕容沖一個!

    “碧落!”慕容沖迅速扶住她的身形,用結實的臂腕將她幾乎癱軟下面的身軀牢牢托住,同樣低哽著的嗓音,也在一遍遍地呼喚:“碧落!碧落!”

    很溫熱的氣息,破開雪粒,撲在碧落冷得刺痛的額上。

    她抬一抬頭,慕容沖柔軟溫暖的薄唇,正從她的額前拂過,憋悶到疼痛的心口,忽然便被另一種悸動的疼痛代替,而淚水卻涌動得更加厲害了,撲簌簌直落下來,潤濕著慕容沖的衣襟,又透過衣襟,滲入慕容沖的肌膚,連心口都燙了起來。

    

    “碧落……”慕容沖低低呢喃著她的名字,唇擦過她的頰,與她的唇相觸。

    碧落低吟一聲,伸出雙臂,環住慕容沖的腰,顫抖的嘴唇笨拙生澀地回應著慕容沖的親吻,七上八下無處安置的心,終於有了著落般,安穩地落了下來,落在心上人的懷抱中,臂腕間。

    “是我不好。”慕容沖坐到梅樹下,將碧落緊攬在自己懷中,輕輕吻著她冰涼的面頰,苦澀道:“我一定瘋了,才會想著……把你送給苻堅。碧落,我好悔!”

    碧落伏在他的懷間,搖著頭,隔著袍子去撫著他的肩背,哽咽了半天,終於吐出字來:“沖哥,你……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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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嘲笑一下,突然發現最後一句有點惡寒,太瓊瑤了點。

    但咱們的碧落真的笨笨的,不會說啥好聽的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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