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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堅難得見他如此鄭重諫言,倒也沉思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朕知道了。不過朕待慕容垂不薄,他在燕國無處容身,朕待以國士之禮;王景略信不過他,多次陷害,朕從來不理,待之更厚。以慕容垂英雄本性,應當不會負我。便是退一萬步說,他有心反出大秦,重建大燕,必定到燕國所在的關東去成就一番事業,不會在我們秦國腹地搗亂。朕……不想棄了那三萬兵馬,決定賭上一賭。”
楊定顯然不放心,還要再諫時,忽聽門外一陣暄鬧,卻是個蒼老的婦人聲音,在叫嚷著要見天王,伴隨著近衛的阻攔聲,林二郎的斥責聲,鬧成一片。
碧落忙走到門口,問道:“什麼事?”
近衛回道:“有個林家府上的老繡娘,說是以前宮裡的宮女,一定要見陛下。”
苻堅漫不經心道:“問她原來哪個宮裡的。”
近衛尚未及傳出話雲,那老婦人耳目靈敏,居然聽見了,高聲叫道:“陛下,陛下,我是關睢宮的,我是伺侯桃李夫人的!”
苻堅一下子在茵席上坐直了身體,而碧落也一時驚住了。
關睢宮的老宮女?
“傳進來!”
苻堅重又坐下,迅速喝命,尾音中已帶了隱隱的顫音。
林二郎伴了一位滿臉皺紋青布小衣的老婦人,滿臉惶恐進來,跪稟道:“陛下,這奚氏是小民十年前收留的繡娘,只知她投親不遇,卻不知她……她是否真的來自宮中……”
苻堅微咪了眼,盯住了那老繡娘奚氏,努力回憶著當年的宮人,自語般拖長了反問的語調:“奚……氏?”
奚氏伏於地間,磕頭道:“陛下,奴婢原叫琅兒,和另一位琳兒,都是自幼跟在桃李夫人身畔的,夫人入宮後,陛下因我等無姓,戲言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們既無姓,不如一個姓成,一個姓奚好了。桃李夫人接言,說君無戲言,所以奴婢姓了奚,琳兒姓了成。”
“奚琅……琅兒……”苻堅雙手緊扣住案幾,用力之大,幾乎將案上按出了凹下的痕跡,而神情更是阻控不住,暴風雨襲過般的冷瑟蕭煞。
楊定忙低聲向林二郎道:“退下。”
事關王室秘事中最敏感的桃李夫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林二郎頗有見識,自然懂得察顏觀色,忙無聲無息退開去;其他近衛也悄悄退了下去,楊定正要拉碧落也一齊出去時,忽然怔住。
碧落似乎全神貫注都只在那奚氏身上,蒼白的唇角微張輕顫,一雙黑眸睜得如墨珠一般,像在奚氏滿是皺紋的臉龐上努力地尋找著什麼。或者,她真的找到了一些她想尋找的痕跡,那雙眸子裡,很少出現過那麼多躁動的情緒,似惶恐,似不安,似猶疑,還有隱約的若驚若喜,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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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沒了,沒有親給偶鮮花了,滴下某皎的鱷魚眼淚……
加更一章,看有沒有親給偶花……
浪淘沙 興亡榮枯夢中事(四)
楊定心頭一顫,迅速關上了門,自己也不曾離去。
橫豎他也算是苻堅的心腹護衛,又有未曾明朗化的半子之份,便是留著,應該也是不妨事的。
而苻堅已顧不得考慮還有多少人,坐起身對住奚氏,雙目炯炯:“朕記得你。不言入宮一兩年後,因為你們兩個年紀大了,放出了宮,讓你們各自嫁人了。”
奚氏笑了起來,淚水卻已縱橫:“原來陛下還記得!對,夫人給了奴婢一份豐厚的妝奩,把我嫁給了信城在京中經商的吳家。”
雖說如今她落拓地寄居在鄉間,但苻堅深信此婦人執意地找到他,絕不會只是為了訴苦,依然只盯著她,靜侯下文。
奚氏略略平靜下來,繼續道:“奴婢在吳家過了兩三年安穩日子,生了一雙兒女,懷上第三胎時,忽然安定城的趙公府有人找來,說夫人出了宮了,心情不好,要接我去住一陣。奴婢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看到來人帶了夫人隨身的臂釧,也不敢遲疑,別了夫婿兒女,去服侍我們夫人。”
“趙公府……”苻堅呼吸不穩:“你去了安定?不言在安定?呵……我早該想到,早該想到……”
楊定卻已暗暗皺眉。
趙公苻雙,是苻堅的弟弟,鎮守於安定。他於建元三年與苻幼、苻柳等苻氏親貴聯合反叛,兵敗被殺。
算算時間,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秦宮之中曾經謠傳,說是死去了的苻法將桃李夫人帶走,如今看來,那個帶走桃李夫人的人,必是苻雙無疑。他和苻法是兄弟,容貌多半有相象之處,黑夜之中很可能被人認錯。
果然,奚氏隨即便提及此事:“奴婢去了安定,發現夫人果然住在了趙公府上,只是不言不笑,仿若變了個人。趙公一直很喜歡她,待她極好,可夫人告訴她,想娶她,想要她,拿……拿……陛下……的……人頭去見……”
她窺伺著苻堅臉色,見他只是眉眼一跳,並無驚怒之色,方才鬆了口氣,繼續說道:“從那時候起,趙公就常和晉公、燕公等人來往,後來果然開始舉兵謀反。我一再勸夫人,行事冷靜些,不要惹來殺身之禍。可夫人卻笑起來,她說,是她害死了她的法哥哥,她根本就不該活著!還說……還說她好恨,竟嫁給了仇人為妻這麼久!奴婢……奴婢實在不明白陛下和夫人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眼看朝廷的兵越逼越近,不敢再呆在趙公府,就抱了小公主,偷偷跑到鄉下躲了起來。”
楊定悄悄挪坐到碧落身畔,無聲地握住碧落的手。
碧落神情怔忡,仿佛在聽,又仿佛沒在聽,僵直地跪坐著,雙手冰冷,直如冰塊一般。
苻堅已吸一口氣,猛地打斷了奚氏:“什么小公主?”
奚氏道:“陛下不知道麼?夫人從宮中出來時,已經懷了兩個月身孕,後來比奴婢晚了十天生下了一名小公主。夫人不喜歡小公主,當時便命人將她扔了。奴婢悄悄抱了過去,只讓人哄她說已經扔了就完事。隔了半個月,奴婢看她一個人在哭,便又把小公主抱給她看,只說是奴婢的孩子。夫人母女天性,喜愛得不得了,從此自己將小公主帶在身邊了,並不知道那便是她的孩子。奴婢怕她發覺,反把自己的女兒送出了趙公府,雇了個奶娘養著,不到三個月大時,得了急病,便死了……”
她嗚嗚地哭道:“可憐夫人,她至死都不知道她天天抱著的女孩兒,就是她自己親生的骨肉。”
苻堅再也維持不住鎮定,一掌擊在案下,低吼道:“她死了?不言死了?”
奚氏點頭道:“後來奴婢打聽時,朝廷軍隊來勢洶洶,趙公讓部下帶夫人南走新平,先去五將山一處佛堂暫避。不久,趙公兵敗被殺,陛下仁慈,未傷趙公妻兒。但夫人在五將山聽聞,竟在那佛堂里……橫劍自刎了……”
“自……刎……”苻堅喃喃念著,臉色一片灰暗,身體更是一晃,已向一邊栽去。
楊定大驚,忙沖了過去,扶住苻堅,奚氏也慌亂地倒了茶來,遞到苻堅唇邊,熟練地按摩著苻堅的後背,為他順氣。
碧落面色蒼白如紙,痴了一般,只默然坐著,宛如泥雕木塑,無知無覺。
苻堅喝一口水,搖了搖手,低啞著嗓子道:“我……我沒事……”
這一次,他沒有自稱朕,疲乏地坐直了身,扶了頭,才勉強穩了心神,嘆道:“朕早便料到,那麼多年,一點音訊也沒有,她一定……一定已經死了。可她又何苦,何苦如此恨朕!”
空氣一時凝默,奚氏張了張嘴,大約想問什麼,到底無法問出,流著淚垂下了頭。
良久,苻堅似振了振精神,問道:“那麼,那位不言不想認的小公主呢?在哪裡?”
奚氏伏地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啊!小公主六歲時,奴婢想著她金枝玉葉的,還是回到父親身邊比較妥當,省得跟著奴婢在鄉間受苦。因此奴婢帶了她前往長安,誰知……誰知半路遇到一股亂兵衝來,把我和小公主衝散了,奴婢尋了好久,都找不著,找不著……奴婢沒法子,獨自趕往長安,拿了夫人的畫像作表記,要求進宮見陛下,希望陛下派人尋找。”
苻堅皺眉道:“的確有宮廷衛尉送來不言的畫像,但朕沒接到求見的通稟。派人去尋找送畫之人,也已不知去向。”
【浪淘沙題解:流水淘沙不暫停,前波未滅後波生。得莫喜,失莫悲。君不見,多少千古風流人物,俱被浪淘盡,湮滅無蹤。昨日是他,今日是你,明日可能是我。】
劍氣近 落日寒塵伴君行(一)
奚氏點頭道:“宮中守衛說,陛下去征伐燕國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奴婢等不及,先回京城我夫家的商鋪查看,聽說我那丈夫早因重病在身,回信城去了。奴婢不放心,匆匆趕回信城,誰知丈夫已經死去,小叔帶了我的孩兒,不知搬往何方去了。奴婢只得寄居在林家,刺繡為生,直至如今……聽說陛下來了,奴婢便知道,再不說,這小公主的事,奴婢只能帶到棺材裡去了!”
奚氏放聲大哭:“陛下,請您無論如何,想法找回小公主了……”
苻堅笑得恍惚,眼神也虛空一片,看不到冀望:“那小公主,丟失了多少年了?十二年?還是十三年?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特徵?怎麼找?”
奚氏高聲道:“夫人給小公主取了名,叫碧落,她說碧落黃泉,都要找到她想找到的人,所以取名碧落!夫人姓雲,所以小公主應該記得,她叫雲碧落!”
苻堅頓時僵住,連呼吸也一時止住。他努力地轉移視線,投向碧落時,只見碧落雙眼迷濛茫然,空空洞洞,身體由木然漸漸開始顫抖,忽然之間便如風中飄搖的樹葉般乍被冰雹彈落,身子一軟,已無聲無息地暈倒在地上。
“碧落!碧落!”
楊定慌忙大叫,一把攬過她,抱於懷中,一邊按掐人中,一邊連連呼喚。
奚氏頓了一下,忽然如護犢母虎般縱躍而起,撲向碧落,敏捷得簡直不像花白頭髮垂垂老矣的婦人。
楊定還沒弄清她想做什麼,便見她瞪向碧落的臉,然後迅速拉落碧落前方衣帶,也不管她正躺在一個年輕男子的懷裡,便扯下她幾乎半個胸的衣襦,扳過身來看她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