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鳳仙引 共捻青梅說夜長(四)
慕容沖似給人在心頭猛地扎了刀般,痛得身體都震顫了一下,許久才能答道:“我寧可你痛罵我一頓。”
碧落搖頭道:“我明白……我明白的,你只是著急,著急而已,並不是真心想將我送走……”
她不怨他,從沒怨過他。他等得太久,太苦,也太屈辱,做什麼都是可以原諒的。何況,最後送出碧落,實在是逼不得已的選擇。
慕容沖愴然而笑,臉色幾乎和雪花一般淒白:“我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是我無能。”
他將手覆上碧落的面龐,如捧著珍寶般小心翼翼捧著,低垂著眼,神情間再沒有了一慣的矜持寧謐和清幽淡遠,也沒有了那看來溫雅有禮實則虛無縹緲的微笑,只有愧疚和痛楚,還有傾訴不出的隱恨無限。
這是真實的慕容沖。
只在碧落跟前才偶爾流露本性的真實的慕容沖。
“沖哥……”碧落窩在他懷中,聞著那淡淡的青梅暗香,低低道:“沖哥怎會無能?沖哥說來長安看我,果然來了……我……我開心得很。”
碧落說著,果然微微抬頭,衝著慕容沖暖暖地笑。她的手本來已給凍得麻木,此刻渥在他的鶴氅中,已經日漸回暖,便如那僵冷了許多日子的心臟,這一刻又回復了有力的跳動。
慕容沖輕輕吻一吻她的眼睫,說道:“我聽說苻堅已決意伐晉,所以悄悄入京,和三哥他們商議下一步的打算。既然來了,我無論如何也要見你一面。我……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
眼前的雪花在輕旋著,似綻著一朵又一朵無瑕的小花,而碧落的心底,更如被盛開的花兒漲滿了春光。
慕容沖說,他想她。慕容沖說,她是他的女人。
她怎會不開心?
只她知道,要慕容沖說出如此親熱而感性的話來,到底有多麼難!
愛與情,思戀和懷念,對於這個一心只沉浸在仇恨和恥辱中的男子,向來太過遙遠,遠得甚至碧落從不敢去想像,有一天,慕容沖也會這般清楚地表白自己的情感。
“我們還會在一起麼?”碧落猶豫著,終究問出了口。
慕容沖望著她眼神里小心掩飾住的隱約希冀,許久方才吐字:“會,一定會。”
他的眼中,終於泛出了莫測的波瀾深深:“我不能讓姐姐白死。”
碧落怔了怔,道:“你知道……慕容夫人是誰害死的麼?”
慕容沖攬住她的臂膀忽然之間便緊了許多,攬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卻依舊睜大眼,瞪著慕容沖。
“是她自己!”慕容沖咬了牙,緩緩道:“她自己給自己下了毒。”
“為什麼?”碧落失聲問,再也難掩自己的驚訝。
鳳仙引 共捻青梅說夜長(五)
這一兩個月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暗自猜度,到底是誰向兩位夫人下了毒手。可算來算去,並沒有一個人有足夠的理由,去將這兩位夫人一起毒死。
慕容沖居然說,是慕容夫人自己下的毒!
碧落很想否認,否認這個看來荒誕的說法,可她想起了苻堅伐晉態度的突然堅決,想起受寵的蔡夫人的死,想起張夫人因此所受的打擊……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似乎連那個脫口而出的反問,也顯得多餘。
慕容沖呼吸漸次濃重,聲音喑啞著,終於答道:“她恨苻堅,是他毀了她,毀了她的幸福。並且,她可能也想為自己的家與國做些什麼吧?”
“是麼?”碧落喃喃說著,想起侍女們提起慕容夫人臨終時的情景。據說,她很動情,秦王也很動情,二人的生離死別,如同任何一對恩愛夫妻那般感人。
難道說,慕容夫人到死的那一刻,所說的話也全是謊言?
這時慕容沖繼續道:“姐姐喜歡苻堅。當……我還在宮裡時,我便知道她喜歡苻堅了。”
慕容沖仰起頭,對了慘澹的灰白天空,黯然苦笑:“如果苻堅對她好一些,我想,她背叛的,可能是她的家族。可終究……”
終究苻堅不曾喜歡她,萬般冷落她,卻在半夜攜手其他女子,在隔壁的宮殿吹簫奏樂,甚至看上了她身邊的雲碧落。
她不想再承受這樣毫無冀望的生活,終於決定選擇死亡。甚至,她打算把秦王喜歡的女子一起毒死。
包括蔡夫人,也包括碧落。
如果碧落也死了,張夫人顯然更受疑忌,更可能失寵,她便算為自己報了仇了。
碧落翻來覆去地想著慕容夫人生前的一言一行,不由駭然。
慕容夫人為人淡泊優雅,素來得人稱許,連張夫人也對她頗是敬重,明知她是亡燕公主,也從不曾疑心過她;而碧落,因為她是慕容沖的姐姐,更是極尊敬她。
可一切的淡泊恬和,只是個萬不得已的表象,就如平陽的慕容沖,與世無爭的微笑背後,是徹骨切齒的仇恨!
雪花打到碧落的霎也不霎的眼睫上,漸漸融化開,冷冷地滑落眼底,碧落便覺那眼睛更澀了。
她喃喃苦笑:“只不知……她死時盼秦王不要伐晉,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慕容沖沒有回答。也許,這個問題,除了慕容夫人自己,根本沒人能答得出來。
“不管如何,苻堅終於要伐晉了。這便是姐姐的功勞,她還是我們慕容家的好女兒。”
慕容沖近乎執拗般低低地說著,似在堅定著自己的信念,是苻堅害死了慕容夫人,他要為姐姐討回公道,不讓她白白死去……
意不盡 梅瘦影孤誰辜負(一)
“那麼,我們便等著吧,等著機會……”
碧落不想再去深思,乍著膽子去親一親慕容沖的唇。
慕容沖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她全力幫著便是,對與錯,是與非,原沒什麼重要的。
中原大地已經混亂了近百年,真到了分久必合的時候,又豈是人力所能阻攔得住的?
慕容沖眸光漸漸如春水繾綣溫柔。他埋頭嗅著碧落髮絲中的清香,無限眷戀地親啄著她的面頰,連溫熱的鼻息,都帶了纏綿和不舍,依稀便是昔年在平陽共賞梅jú的時光。
碧落撫著他緊實優美的腰背曲線,努力蜷著身子,更緊地偎依到他的身畔,感受著他微微的溫暖,忽然便想著,這麼一刻,她便是死去,也是幸福的了。
這時,慕容沖的肩背忽然一僵。
同時碧落聽到了低微的吱嘎聲。那是人的靴子踩到雪地里聲音,一步一步地漸漸明晰。
碧落從慕容沖茸茸的衣緣處向後望去,已見到了楊定。
他站在一株青梅下,臉色有些發白,不見尋常的淡淡笑意,眼眸中更是不可測的深沉,凜然而立的氣勢,與尋常那嘻笑不羈的那個輕浮男子,竟是判若兩人。
慕容沖依舊將碧落緊緊護在懷裡,眉目不動,唇邊甚至還多出了一抹清淡溫和的微笑,右臂卻在寬大的衣襟驀然堅硬如鐵,顯然已經握住了暗藏衣底的飛景劍。
碧落忙將慕容沖的右手一按,只盯著楊定,一時彷徨無措。
她與楊定相處日久,深知此人雖是放曠不羈,卻數次相助,應該無惡意,本能地阻止慕容沖與他正面衝突,卻猜不透他為什麼跟蹤自己,還這樣顯山露水地站到自己面前,渾然不顧她與慕容沖目前親呢的姿態,根本不宜為外人所觀。
楊定望著窩在慕容沖懷中的碧落,見了旁的男子前來也無起身之意,再說不出心底是怎樣的感受。
她大約不會明白,她那小鹿般警惕著自己的目光,有著多麼傷人。
而他自己橫次里打斷眼前這對情侶的鴛鴦美夢,又是何苦來哉。
但他被慕容沖那看似溫和卻暗蘊殺氣的眸光逼住,不得不開口:“慕容大人,你身為封疆大吏,無詔入京,不會就是為了和碧落姑娘一敘相思之苦吧?”
慕容沖輕笑,面龐在雪光里清逸出塵:“楊公子,你說呢?”
楊定再看一眼攔著慕容沖,自己卻將手也搭上了劍柄的碧落,忽地一笑,瞬間將眸中的驚濤駭浪逼作了輕煙塵霧:“我希望……僅是如此。”
意不盡 梅瘦影孤誰辜負(二)
五重寺,釋道安的禪房中。
苻堅的臉正慢慢地沉下來。
“大師,伐晉之事,已成定局。盼大師莫負孤望,多為大秦祈福,則是大秦生民之幸!”
苻堅話語雖是舒緩,卻如釘錐落地,毫無迴旋餘地。
原來釋道安心念故國,見苻堅前來祈福問卜,又出言相勸,苻堅不欲再聽,斷然回絕。
見苻堅心意已決,釋道安暗自嘆息,稽首應了,含笑道:“道安深受陛下重恩,必日夜勤謹,為社稷禱祀祈福於天。”
苻堅這才面色略和,正欲扯開話題時,只見張夫人執了一枝艷奪春光的紅梅,叩扉而笑:“陛下,這會子雪小些了,何不出去走走?白雪紅梅,也是一年裡難得一見的景致呢!”
苻堅應了,趁機讓釋道安相陪,算是難得浮生一回閒了。
一時入了梅林,果見紅梅白雪,相得益彰,更顯形制孤瘦,朵朵如靨生酒暈,冷香暗襲處,直沁肌膚,令人神清氣慡。
苻堅嘆道:“美則美矣,但春雪傷農,盼早些止了為妙。”
張夫人笑道:“陛下賢明,偶爾出遊片刻,也是心繫萬民,上天自會垂憐賜福,不用擔心。”
苻堅憶及張夫人初失愛子,也是難得露出笑容,遂不再提煩難之事,只笑問:“孩子們呢?”
張夫人道:“都在梅林里吧?難得出來一次,竟和脫籠的鳥兒一般。”
苻堅點頭際,只聞張夫人又道:“倒是那位碧落姑娘奇了,剛有人說她獨自跑到西邊什麼地方去,還和個男子在一起。”
苻堅一怔,問道:“什麼男子?”
道安笑道:“不會在和咱們寺中僧侶談禪論道吧?”
張夫人鳳眼微微咪起,修眉挑動:“哦?這可奇了!這位碧落姑娘性子清冷出了名的,居然能和才認得的僧侶談禪論道?妾身倒想見見,是什麼樣的僧侶,讓碧落姑娘如此感興趣呢!”
道安躇躊不語。
苻堅將二人略一打量,背過手去,徐徐道:“那麼,朕也去瞧瞧吧!”
道安自是不好阻攔,帶了二人出了梅林,繞了高塔,一逕往西行去,漸漸腳印稀疏,最終唯有兩行靴印一路迤邐而去,眼見得一大一小,分明是一男一女的腳印,俱是上等皮靴所留,絕非僧人所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