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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原以為,突然與另一人同處一室,她多半會睡不著。可她聽著楊定熟悉的均勻呼吸,居然不一會兒便睡著了,而且是這幾個月來睡得最好的一晚。
若有若無的夢裡,她還在那個村頭村尾開滿桃花的小山村,與楊定同室而眠,黃狗在門洞裡鑽進鑽出……
原來她還是那個碧落,貪戀溫暖和安寧的碧落;而楊定,還是那個瀟灑懶散卻願意給她溫暖依靠的楊定麼?
楊府的生活,遠比碧落想像的安定寧和。碧落不得不把此歸功於楊定的確納了一名好妾室。
楊定身擔重任,並不常在府中,有時十天半個月都不能回來一次,碧落的起居飲食,俱由秦韻一手打理,居然諸事妥貼,周周道道。雖然碧落天性冷淡,很少與她說話,秦韻卻不介意,依舊姐姐長姐姐短伴在她跟前,陪她說著話,或談些楊定行蹤,卻只揀好聽的說,明明有兩次,碧落見到楊定受了傷,傳了大夫到秦韻房中包紮,卻半點不曾聽她提起;連楊定自己出現在碧落跟前時,也都是精神奕奕笑如春風。
但時局的動盪,碧落並非不知。
楊定不在府中時,她有時驅車到奶娘家住上幾宿,話話家常,甚是自在,有時則回宮探望陪伴苻堅,許多驚心動魄的事端,便瞞不過碧落了。
苻秦建元二十年十二月,慕容沖的三哥,原前燕皇帝慕容暐,藉口兒子成親,請苻堅過府喝喜酒,因當時下雨,苻堅未去,隨即得到密報,慕容暐竟暗置伏兵,打算在府中襲殺苻堅。
苻堅算是給自己寵信了十幾年的慕容家寒透了心,終於認定鮮卑人全是些養不熟的白眼狼,為絕後患,先殺慕容暐等前燕王公,後又下旨全長安搜捕鮮卑人,不論男女老幼,統統處死,不留半個活口。
——苻堅堅持了大半輩子的寬仁政策,在無情的現實面前,也轉變成最無情的種族滅絕政策。全城數千鮮卑人,一夕之間盡化為刀下之鬼。
苻秦建元二十一年正月,慕容沖在阿房城即皇帝位,改元更始。
數日後,西燕軍為同胞復仇的瘋狂攻城聲,震動了半個長安城。
遙想慕容沖與慕容暐乃一母所出,從小備受慕容暐疼愛,便是大權為慕容泓所握時,他的密旨,仍不忘給自己的同母弟三公高位,如今連慕容暐都被殺害,只怕他也快瘋了吧?
或者,他早就瘋了,在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異母兄長時,在他逼得碧落失望甚至絕望而離開時,他早就瘋了。
不久,西燕尚書令高蓋夜襲長安,居然成功沖入南城。左將軍竇沖率兵迎上,與高蓋騎兵激烈巷戰,高蓋敗退逃去,被斬首的八百多騎兵,被秦兵分屍而食。隨後,高蓋領軍攻打渭北營壘再次戰敗,丟了三萬兵馬。攻打長安城的慕容沖也吃了大虧,苻堅帶了楊定等得力幹將,親自率兵迎戰,在城西大敗慕容沖,差點把阿房城都攻下來。
幾處大捷,長安城終於暫時得以保全,只有苻暉軍隊幾次落敗,叫苻堅很是不滿。
可暫時保全的,只是長安城池。
長安城內各處糧庫均已告罄,別說普通老百姓,就是從軍士兵,都連著月余無法飽餐一頓。攻入南城的鮮卑騎兵會給秦軍分屍吃掉,一方面固然是切齒痛恨鮮卑人對三輔地區的劫掠無度,另一方面未嘗不是因為餓得不行了。
碧落後來在奶娘家住著時,已發現盛上來的粟米粥,除了自己的還能稱得上是可以充飢的粥,其他諸人的碗中,連米粒都數得清。
平遠將軍趙敖所領導的結盟塢堡,已經發展至三十多個,一直想法子派兵給長安城運送糧食,但西燕軍圍於城外,時刻盯著,運過去的糧食,十有八九落入了慕容沖手中,反而讓西燕占了絕大便宜。
有糧有糙,正是亂世中站穩腳跟招攬兵馬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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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聽聞慕容沖與苻秦的交戰種種,一陣陣的酸楚心痛,但居然掉不下淚來,只是心灰意懶地望著阿房城的方向。
或者,與慕容沖一起的時光,淚水已掉得太多了吧?
到二月下旬往後,楊定回來的次數頻繁起來,只要在城中,不管軍中多忙,操勞到多晚,都會回府中歇著。
他的習慣,只要一回來,必定會先來探碧落,如果聽聞碧落去了宮中或奶母家中,即刻會令人遣了車馬接回,也不多話,不過靜靜對坐一回,喝上一盞茶,便依舊回秦韻房中安寢。
二月以後,碧落的肚子再遮掩不住,便極少外出,半夜被他驚醒,便是常有的事了。
“我瞧瞧你睡了沒有。”楊定總是眉目溫文,握著盞青銅燭台,站在帳前,低笑著問:“吵著你沒有?”
的確吵著了。碧落日子過得安寧,生活也漸漸養成習慣,一向早睡早起,楊定半夜闖到房中來,怎會沒吵著她?
可碧落揉一揉眼睛,居然會回答:“沒吵著,正睡不著呢。”
楊定便輕輕地笑:“哦,那快睡吧!”
他把燭火往碧落臉龐上照一照,笑意便愈見和暖:“氣色不錯呢,繼續好好養著,有缺什麼的,只管告訴管家,告訴我也成。”
碧落便自嘲地笑:“我自然缺什麼要什麼,不嫌我這個客人麻煩便成。”
言下之意,暗怪楊定待她太過客套了。也不知楊定有沒有聽懂,橫豎下次見她,還是差不多的話語,一成不變的客套。
事實上,碧落的確缺什麼要什麼,秦韻待她極好,只要她吩咐一聲,自然辦得妥貼。管家下人或楊家親戚有事找主母時,也習慣找待人和氣的妾室秦韻,不去招惹身份高貴卻從不問事的碧落。
直到有一天,碧落和秦韻說著話時,秦韻忍耐不住奔出屋吐起來,再回憶起這些日子秦韻面色發黃憔悴,碧落才恍然明白楊定儘量多回府中陪伴秦韻的原因。
秦韻也懷孕了。那是真正屬於楊定的骨肉。
楊定讓她有事找管家或他本人,其實也是暗示她,秦韻也需要休息。她居然木訥得一直解不過來!
這晚楊定回來得極晚,碧落聽到門外有動靜時,差不多已快三更了。
大約楊定也知道太晚了,走到門口時躊躇了好一會兒,又慢慢退了開去。
碧落一時衝動,已禁不住叫道:“楊定,是你麼?”
靴子急促地蹬過石階,虛掩的房門被推開。
楊定提了盞八角宮燈踱了進來,先往碧落所在方向瞧了一瞧,方才放下宮燈,轉頭點燃一支燭台,緩緩走了過去。
見碧落半倚在床上坐著,他放下燭台,將錦被往她肩頸部扯了一扯,含笑道:“怎麼?是我回來吵你了,還是沒睡著?”
碧落默默打量他顯然黑瘦了不少的面頰,搖頭道:“春日裡白天倦睡,午後睡得多了,夜間便睡得晚了。”
楊定輕笑道:“那你上午多睡會兒,晚些起來吧!只是記得多出去走動走動,雖說身子重,一直悶坐著也不好。”
這時最寒冷的冬日早已過去,正是春三月最明媚的時光,碧落已有近八個月的身孕了。好在她身形頎瘦,不想因此讓楊定或皇室被人垢病,衣著上甚是注意掩飾,無事很少出這處院落,旁人雖知她有孕,頂多猜她早與駙馬兩情相悅,有了五六個月身孕而已。楊定雖然每次來去匆匆,卻已看出她為重身子所累,已經越來越懈怠走動了。
碧落唇角一彎,低頭道:“我從小練武,身體紮實得很,並不妨事。倒是韻兒比我嬌弱得多,你要多珍惜她才是。……我都忘了恭喜你了。”
“韻兒……”楊定眉目舒展,不由坐到床邊,屈指算道:“今年是閏五月,估料著你可以在第一個五月生產;韻兒那時差不多五個月的身子,不算太笨重,應該還可以照顧你;等到八九月間韻兒生產時,你這邊也可以放心將孩子交給奶娘,幫管幾天楊府的瑣事了。”
他不知不覺卸了鞋坐到床上,微笑的圓潤弧度純淨得像任何一個即將做父親的普通男子,再沒有領軍攻伐這許久而形成的沉凝和凜冽,甚至帶了孩子般的得意和歡喜:“曾經見過許多一點點大的嬰兒,卻想不出,你們兩個生出的孩兒,會是什麼樣的,也不知是男是女。”
燭光昏暗,卻掩不去楊定眸中明亮的光芒。
那一刻,他似又回到了兩年多前伴隨碧落從平陽一路趕來長安的那個楊定,不管碧落是不是回答,自語般地繼續說著:“不管男孩女孩都好,我都喜歡。這樣不斷地打著仗,眼看著認識的兄弟不斷倒下,眼看著關中的百姓越來越少,眼看著馬蹄席捲處枯骨越來越多,我常覺得厭煩。我曾想著輔助秦王重新振作大秦,可現在看來,我還是眼高手低,高估自己了。關中遍受劫掠,千里無人煙,我就是幫秦王重新爭回了這片沒有了百姓的土地又有何用?真恨不得一個人悄悄走了,繼續當年那樣逍遙無憂的生活。可一想起你們兩個還在家等著我,現在更是有兩個小傢伙在等著我,我心底便柔軟下來……”
他不但話語柔軟下來,連神情也愈發柔軟,含笑望著聽得出神的碧落,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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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已千里無人煙麼?”
碧落見楊定並無顧忌,將自己的孩兒與秦韻懷的楊家骨肉相提並論,心下一暖,隨即想起了這句語,皺了眉,望向楊定:“是……慕容……沖做的?”
“是西燕,西燕軍隊哦!”
楊定的笑容僵了一僵,便不肯繼續這個尷尬的話題,正要告辭離去時,外面忽而一陣嘈雜,接著,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
楊定忙下了床榻,問:“什麼事?”
外面有男子匆匆回道:“楊將軍,三殿下……三殿下自刎了!”
苻暉?
自刎?
楊定剛抓到手中的青銅燭台猛地一松,帶過一道流星般的光芒,疾速滑脫,墜落到磚地上,沉悶地“噹啷”一響,熄滅無蹤。
地下尚有未曾熄滅的八角宮燈,光線幽暗,將楊定塗沫成一道灰色的僵硬剪影。
碧落也驚得跳起來,披了衣趿了鞋走過去時,楊定已經衝過去,一把將門拉開,問那門口報信的近衛:“什麼時候的事?知道原因麼?”
那近衛答道:“方才連夜傳來的軍報,應該就是今晚的事。三殿下在城北營壘又給西燕的慕容永打敗了。”
楊定焦灼道:“這事我知道,可勝敗乃兵家常事,三殿下又不是三歲孩兒,怎會這般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