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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令 華澤鏖兵盡泣血(二)
可苻睿不知道釋雪澗真正的願望,苻睿只看到,自己最愛的女人,費盡心機都無法得到的女人,為了保全另一個男人的地位和性命,向他奉獻了自己。
對於苻睿而言,這種得到,只怕是讓他恨極又痛極的羞辱。
這個溫和多情的男子,被這種羞辱激起了胡人最本能的仇恨和報復。所以,他在徹底占有釋雪澗後,毫不猶豫地改變初衷,揮兵直指華澤,要以慕容泓的鮮血,洗涮這種占有給自己帶來的羞辱!
釋雪澗想改變她所看到的命運,可她的改變,反而推動著命運往既定的方向發展!
“姐姐……”碧落不敢說出,卻禁不住聲音顫抖起來:“你只看得到未來的結果,卻看不到通向那結果的過程?”
釋雪澗抬頭,指了指天穹上的幾點星辰,輕聲道:“對,我看得到閃光的星辰,卻不知道星辰背後的蒼黑天宇,還有些多少我看不到的東西。從小到大,我可以預見到很多事,被世人目為異人。我也曾經試圖去改變我所預見到的結果,可每次都失敗了,所以,後來我再也沒有嘗試過去改變我所看到的命運。世人都道我見事明晰通透,可面對根本改變不了的命運,我能不豁達麼?”
她忽然又笑了一笑,眸光一轉,已恢復了向來的明亮如鏡,聲音也寧和無波:“碧落,這一次,我已經盡力試過去改變,可如果世間的一切,還是按照既定的命運往前走著,我也該問心無愧,對不對?”
世間的一切,便是全部腐朽靡爛骯髒濁臭了,又與她釋雪澗何干?她又何必只為自己知道了結果卻不能改變而不安?她所預見到的結果,到底恐怖成什麼樣,才會讓釋雪澗明知自己下場會很悽慘,還在試圖改變?
碧落忽然便覺得釋雪澗即便給揉碎了,還是質地純潔的高山雪蓮,即便掉入溝渠,人人踐踏,還是努力耀亮自己和他人的寶貴明珠。
“姐姐,我們不要去華澤了!”碧落勒住了馬,兩眼煜煜,望向釋雪澗。
釋雪澗皺眉:“為什麼?”
“如果姐姐的預見準確,五殿下早就該出事了。我們再追過去,也不可能挽回什麼。”碧落掌心滾燙,握著釋雪澗的手:“可我們至少可以做到,這兩天之內不要去見……那個你愛的男子,那麼,至少姐姐可以躲過一劫。”
釋雪澗居然笑了一笑:“如果連苻睿都逃不過一死,我屢泄天機,更該無法逃脫劫數,躲又有何用?而且,不管有用無用,我都要去見慕容泓一面。”
月光下,她的潔白肌膚散發著如同寶玉一般晶瑩明潤的光暈,有著不屬於人世的潔淨和出塵,讓碧落相信了釋雪澗的預言。
她可能真的快死了。
那樣聖潔的光暈,的確不該屬於這污濁的人世。
可她實在沒法想像,誰會捨得傷害這等潔淨出塵的女子,讓她以最污濁不堪的方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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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至天明時,他們終於到了華澤。
雪白濃郁的霧氣中,泊著很不和諧的血腥之氣,並伴著遠遠近近若隱若現的馬蹄聲,廝殺聲,慘叫聲,兵刃交錯聲……
兩位親衛驀地色變。
釋雪澗一蹙眉,側頭吩咐:“你們去打探一下,是哪方敗了。以半個時辰為限,如果敗的是慕容泓,就回來告訴我們;如果敗的是五殿下,你們即刻撤離此地,不必在回來找我們。”
兩名親衛隨行身後,一路也聽到了不少話,此時遲疑片刻,一齊翻身下馬磕頭:“兩位姑娘保重!”
釋雪澗點頭,目送二人離去,方才和碧落下馬,坐於一畔休息進食。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兩名親衛始終不見影蹤。
苻睿真的敗了?真的死了?
那個和碧落流有一半相同血液的年輕男子,那個前天還愛恨交加地將釋雪澗抱在懷中的多情男子,死了?
碧落眼眶陣陣發熱,竟有淚欲涌。
而釋雪澗用頎秀潔白的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居然淡淡笑了笑,說道:“碧落,咱們走吧,去找慕容泓!”
碧落應了一聲,和她一起上了馬時,只聽釋雪澗舒緩而平淡地說道:“呆會見到慕容泓,只說我們是路上偶爾遇到的。如果我和慕容泓發生不愉快,你不用理會,設法自保要緊。”
碧落聽她說得鄭重,不由問道:“慕容泓……是個怎樣的人?他不是和你頗有交誼麼?”
慕容沖能在五重寺和她相見,顯然是因為慕容泓的緣故,釋雪澗方才幫的忙。
釋雪澗聽得提起慕容泓,眸中居然閃過一抹屬於正常女孩的瀲灩風致,微微笑道:“是個……很霸道的人吧?他不知聽誰說我很驕傲,結果,那次我在千禪寺的海棠林中第一次遇到他,他便強吻了我。我從沒見過那麼無禮的人……”
的確很無禮。
慕容沖那樣溫和有禮的人,居然會有這麼霸道乖戾的哥哥?
不過,釋雪澗不比別的女子,多半會對他的霸道和強吻一笑置之吧?然後,更引起慕容泓的注意,展開新一輪追逐與迴避的遊戲吧?
然後呢?是一個人的相思,還是兩個人的淪陷?
看著釋雪澗面龐上浮起的桃花般嫣然紅暈,碧落便知自己猜對了。
果然,釋雪澗繼續說道:“我在北地呆了半年,有很長時間是和他一起度過的。後來,他已不肯放手。我走的時候,他說他很恨我,把我罵得很兇,幾乎把我的手臂給捏斷了。可他的侍僕告訴我,他曾把自己關在屋中很久,喝了很多酒,喝完後大哭大罵,還把服侍的下人狠狠打了一頓。”
如夢令 華澤鏖兵盡泣血(三)
她低低地嘆了口氣:“我就沒見過他這麼瘋的男子。”
這是在責備慕容泓麼?可碧落為什麼聽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惜和疼痛?
“那你……為什麼不和他在一起?”碧落小心地問。
釋雪澗笑著,說得很簡單:“我看不到我們的未來,只看到了我們的悲慘。”
碧落怔了怔,不敢再問。
而釋雪澗自己出了會神,忽然說道:“你可以告訴慕容泓,你是慕容沖的女人。他雖瞧不起慕容沖,可還是存著手足情誼,會好好照顧你的。”
慕容泓瞧不起慕容沖?
碧落心中一緊,正要細問時,忽聽得前面有人大喝:“什麼人?”
此時霧氣已散,前方山道間迅速奔來數十位鮮卑服飾的步兵,高聲喝問。
這等崎嶇山間,馬兒也只能代步而已,根本跑不快。好在兩人也沒打算逃。
釋雪澗對著矛頭森涼的光芒,寧和道:“請告訴濟北王殿下,五重寺釋雪澗、平陽雲碧落求見。”
幾名步兵微愕,交頭接耳一番,已有人迅速跑開稟報,剩餘人卻跟在她們身畔,牽起華騮馬往前行去,一路但見俱是秦兵屍首,東倒西歪,偶爾還有在呻吟蠕動的,鮮卑兵便上前補上一刀,即時了結。
走過一段蹬道,前方竟出現大片沼澤,此地死屍更多,有鮮卑兵,也有秦兵。正有許多鮮卑兵在打掃戰場,掩埋己方將士,又將秦兵屍首擲入沼澤之中;更有幾名傷重無法逃走的秦兵,被鮮卑兵扔入火堆中,給燒成火人,猶在發出哀嚎慘叫,不忍卒聽,而圍觀的鮮卑兵卻哈哈大笑,隱隱還聽得他們在叫罵:“讓你們滅我們的國,占我們的家,把我們鮮卑鐵騎踩在腳底……”
碧落經歷淝水慘敗後的生死逃亡,猶且覺得芒刺在背;釋雪澗不懂武功,不曾上過戰場,此時更是冷汗涔涔,卻還能端坐馬背,只是一雙明眸凝霜聚雪,竟讓那些眼睛不停在二人身上轉來轉去的士兵再不敢逼視。
一時進入高大樹林包圍掩護之下的大營之中,已見一名周身甲冑的男子正立於一處較大帳篷前等侯,略帶了幾分不安般踱來踱去。忽見到士兵牽了華騮馬過來,一眼便望住了釋雪澗,唇角露出一絲笑意:“果然是你,雪澗。”
碧落先下了馬,釋雪澗也在她的扶持下下了馬,才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我,慕容大人。”
她瞟一眼四處飄蕩的帥旗和王旗,笑道:“或者應該稱,濟北王殿下,或慕容大將軍?”
這男子比慕容沖大了兩三歲模樣,承繼了慕容氏家族白皙的皮膚,俊挺的容貌與慕容沖有幾分相似,只是線條硬朗,唇角緊抿,眉形粗黑,眼神凌厲,看來頗有幾分剛戾之氣,不若慕容沖那等柔潤秀逸,風華無雙,正是慕容沖的四哥慕容泓。
慕容沖弟兄五人,大哥二哥早夭,三哥便是被迫降秦的燕帝、如今依然留在長安的秦國尚書令慕容暐,算來故燕烈祖皇帝的嫡系血脈,也只慕容暐、慕容泓、慕容沖三人了。
慕容泓抱著肩,盯著釋雪澗,並不顧尚有他人在側,微咪了眼睛,曖昧輕笑:“我寧願你稱我……泓!”
釋雪澗並不意外他的輕浮,淡淡一笑以對:“殿下說笑了!”
慕容泓忽地冷笑:“殿下?你的殿下,是姓苻的,還是姓慕容的?”
釋雪澗拂著被山風吹散的長髮,凝視著慕容泓,含笑道:“難道苻家的江山,和慕容家的江山不能並存麼?當年燕烈祖景昭皇帝,與大秦天王苻堅,不就各自占據一片天地,各有各的文武百官、朝廷建制?今日你既決定光復燕室,你自然是燕室的殿下,雪澗的稱呼沒錯吧?”
慕容泓聽她提到自己的父親,慢慢斂了笑意,望著華山疊秀群嶺,沉聲道:“不錯,當年燕室強盛,連晉主和秦主都不敢自稱皇帝,獨我父皇登臨帝位,傲視天下!可恨苻堅這老賊一朝得意,將我鮮卑鐵騎玩弄於股掌之際,百般羞辱我們慕容子弟……”
他白皙的面龐漸漸泛出薄薄的羞紅之色,轉頭之際,忽見到釋雪澗後還跟了個容色蒼白卻姿色秀妍的青衣女子,正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神色迷茫地瞪著自己,訝然道:“你是平陽來的?”
碧落聽到他辱及苻堅,立時想到他的態度也便是慕容沖的態度,甚至慕容沖的仇恨還要深刻許多,憶及苻堅素日待她的溫慈憐惜,頓時心神恍惚,連慕容泓的話也不曾聽到。
慕容泓微怒,釋雪澗忙笑道:“她叫雲碧落,是中山王殿下送入宮中的。上次中山王潛來長安,殿下曾帶信讓我有機會相助一臂之力,中山王唯一請我幫忙的事,便是見這姑娘一面。我出了長安,正好遇到她來華陰尋慕容沖,便在一處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