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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攜了辛四公子出去,碧落額上有微微的汗意。
原來懂了,並不等於放棄。
或者就如當初,她明知選擇了慕容沖,不會有好結局,可還是選擇了慕容沖,生生將陷情已深的另一個人推入深淵。
碧落眼眶溫熱,憶起當日兩軍交戰時,楊定望著捆於車上的自己,熱淚盈眶身中流矢的呆滯模樣。
他本該有著和辛潤一樣的明澈眼眸,慵懶地臥在廊下曬著太陽,漫不經心地過他自得其樂逍遙天地間的日子,唇角永遠綻著通透明朗的笑意……
吸一吸鼻子,她努力平定了自己的情緒,去向趙嬸借了個火盆來,拿柴枝生起火,提起佛手劍穗,仔細地瞧了又瞧,火焰便在眼前跳了又跳,許多往事,便在火花中一一閃現。
那個重傷的男子,因為不見了她,那樣失魂落魄地帶傷出尋,然後做夢般站在她的馬前……
他說,他看到她不見了,他快瘋了。他將熾熱顫抖的唇,印上她的……
潮濕寒冷的山洞中,無數次地相依相偎著取暖,他一遍遍地喚著碧落,便如她一遍遍地喚著楊定……
簡陋漏風的小屋中,兩人共處一室,隔簾而望,每個夜間,聽著對方均勻的呼吸安然入睡……
杏花盛放下,那穿過髮絲輕輕撫摩於頭部的溫暖指觸……
落花如雨中,兩柄一模一樣的寶劍,揮舞於茵茵春糙中,相視一笑,春意融融……
黑暗棺木里,生死一線,她感覺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在流淚,一個笑著流淚,一個哭著流淚……
可那個一手將自己從棺木中抱起的男子,一點點喚回她生機的男子,終於走了,絕望地扔開她剛剛洗淨的劍穗……
他大概永遠不知道,自己多盼著能看到他依然掛著自己的劍穗,展顏而笑,溫暖如春。
就當原來那枚劍穗舊了,褪色了,自己重新編織了一枚又怎樣?
褪色的,終究還是褪色了,扔開的,終究還是扔開了。就如再一次選擇,她可能還是走一遍老路,同樣不可能讓楊定快樂,更不可能將楊定變回原來那個明朗通透一臉陽光的楊定。
心腸轉了幾百回,碧落終於狠下心,將劍穗擲下火盆時,發現劍穗居然沒有燃燒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柴火已然熄滅了,連餘燼都不能將絲線的流蘇點著。
“碧落,你在做什麼呢?”
門忽然被推開,三姑端了一碟炊餅過來,笑著說道:“快來嘗嘗我才做的炊餅,這醬也是新熬的,味道很不錯呢!”
碧落忙應一聲,才覺出自己的嗓音已經嘶啞,帶了清晰的哽音。
悄無聲息地將劍穗重勾回指間,藏入袖中時,她聽到了三姑驚訝的聲音:“碧落,你怎麼啦?”
三姑把炊餅放在案上,慌忙用自己沾著麵粉的襖子來給碧落擦淚:“是……五公子欺負你了麼?”
“沒有!”
碧落勉強笑一笑,強打起精神來,去嘗三姑的炊餅。
從未關上的門向外望去,小聆兒正和龍鳳胎弟妹們各抓了一塊餅,邊吃邊在院中的槭樹下追逐著,稚拙的笑聲快樂地飛揚在空氣中,平白添了幾分溫馨的暖意。
碧落手中的炊餅終於嘗出味道了。
甜的,是麵食天然的清甜。
不濃郁,清清淡淡,於無聲無息中滲入肺腑。
依稀,便有了春天芳糙鮮花的清香縈在了屋中。
清平調 糙木猶解醉春風(一)〖實體結局篇〗
碧落的日子,從此更加寧靜,甚至比年頭隱於小山村時更要寧靜幾分,寧靜得讓她發慌,覺得這種海上浮木般的寧靜很不可靠,一個浪頭打來,隨時要將她捲入海底,再度掙扎在激流之中。
辛潤再也沒來找過碧落,他的笛聲倒是沒有消失,常在入夜之後響起在寂靜的巷道中。隔得挺遠,悠揚中帶了一抹愁意的旋律,斷斷續續地隨風傳送。
碧落很少出後院,也從不與不相干的人說話,旁人見她冷著臉,輕易也不敢來搭訕,倒讓不擅交際的碧落很是省心。便是外面有什麼流言,橫豎傳不到她耳中,自是懶得理會了。
至於辛潤的笛聲,她暗自猜度著,辛潤住處可能也在附近,或者又喜歡上了附近別的什么女子,在吹給別的人聽。
——她既不去打聽,自是無從知曉,再不知外面已經紛紛揚揚傳開,說五公子愛上了才來的有孕女子,被拒絕了,快要相思成狂,卻被堡主拘著,不許相擾,因此夜夜隔了遠遠的巷道,傳遞求配之意。
三姑已和附近人家混熟,倒是聽了許多這樣的話,可惜那日她親見碧落送走五公子後淚流滿面,再也不敢和碧落提起了。
轉眼一個月過去,碧落厭食犯困的妊娠反應略有減輕,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卻覺心下依舊煩燥不安,縱然此地人人客氣,衣食無憂,也只想著不如那處小山村閒適自在,連那隻亂飄的杏花,犯嫌的黃狗,破了的門扇,回憶起來都似溫煦怡人,嚮往不已。
這日正想著要不要向辛牧說明,告辭離去時,發現堡中的氣氛忽然之間變了,連朗朗的天色,都在轉瞬間蒙上了一層陰霾。
多年習武對敵的經驗,讓她脊背間涌過一道寒流,幾乎毫不猶豫,反手抓住了流彩劍,衝出了屋子。
那排正屋中,趙紅珠正將滿身盔胄的辛四公子送出,幾名披了簡易革甲的堡兵正在守侯,前院也隱隱聽得刀刃觸地甲冑相磕的金屬聲;與此同時,正北的烽火台上,一溜火焰伴著黑色長煙,直衝雲霄。
這是結盟塢堡間有敵來犯的求救警報!
院中不知不覺間已站滿了人,都是女人或孩子,默默目送男人們持了或鋒利或簡陋的兵器,匆促卻有序地奔往四周護堡牆壘。
秋風再大,吹不散院落中乃至整個辛家堡的緊張氣氛。
龍鳳胎中的小女孩禁不住那沉重的空氣,兩眼驚懼地望著眼前大異尋常的情形,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三官塢被滅前的景象,忽然張開嘴,“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三姑一個巴掌扇過去,罵道:“不許哭!鮮卑狗來了,我們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雙,大了不,同歸於盡!本就是逃出來的命,我們不怕!不怕!”
趙紅珠走到眾人中間,環視四周,說道:“大家應該猜到了,是西燕的鮮卑賊子打過來了。大約看上了我們辛家堡的財富和糧糙,來的騎兵聽說不少。但我們結盟的塢堡應該很快能趕來,只要固守,堅持到明天,距此不遠的赤水、侯坊等幾處的援兵應該也能到了。我們女人家不能做別的,有力氣的,多幫忙運些檑木、滾石、弩劍和食物到堡壘上去,力氣小的,在家看孩子煮食物,總之大敵當前,大家齊心協力便是!”
各地塢堡被掠劫後的慘狀,在場之人就算沒有親見過,大多也聽家人轉述過,無不驚懼,卻也由這驚懼中生出不屈抗敵之心來。
不反抗,便是死,便是家破人亡,滿門遭戮。
當下眾人齊心應諾。有兩把力氣的婦人和老人,也都換上易於行走的褲褶,帶了自家農忙時運輸糧食的簡易車駕或扁擔繩索,去兵器庫搬運守城器械。
趙紅珠也換了褲褶,和傷勢才好的趙叔一起出了屋子,卻特地跑來和碧落說道:“碧落姑娘,你有身子,就在院中養著吧,別出去了,小心動了胎氣!”
碧落木然地點點頭,眼看他們離去,巷道里一片雜沓沉重的腳步聲,心中已揪成一團亂麻。
西燕,西燕的鮮卑騎兵在攻辛家堡!
那是慕容沖率領的西燕軍啊!
以辛家堡的勢力,自然還沒放在西燕皇太弟的眼裡,來的必然是慕容沖手下將領。辛家堡不是他們攻取的第一處堡壘,也不會是最後一處。
西燕的軍糧財物,各種器械,便是在這種不斷的攻伐中充盈,西燕的軍隊,也在這種攻伐中壯大並日益殘忍。
慕容沖……
碧落一陣陣的暈眩,還是沒法將屠盡一個個堡壘的魔鬼般的人物,和自幼相伴身側的清雅男子重合起來。
莫非那個將自己護在身畔的沖哥,從來只是自己的一個夢?矇昧無知的夢?
而她現在終於清醒,清醒地知道了自己要的是什麼,不要的,又是什麼。
她只要平安生下這個孩子,平安帶孩子生活下去,不要屠殺,不要動亂。
辛家堡一旦攻破,如果她不向人坦承自己是慕容沖的女人,會不會和堡中其他女人一般,被蹂躪,屠戮,然後一屍兩命地慘死?
清平調 糙木猶解醉春風(二)〖實體結局篇〗
碧落想要狂笑,又想要大哭,但終於沒有笑,也沒有哭,居然很冷靜地走出去,穿過巷道,夾雜在忙亂運輸的人群中,走到堡壘邊,倚在一株石楠邊,望著堡壘上來來去去的堡兵。
堡內堡外,俱是震耳欲聾的嘶喊聲,如餓獸覓食或母獸護犢時不要命的嚎吼,撞擊堡門的斷斷續續,顯然遭到了頑強抵抗。
辛家堡素來富足,準備充分,除了長四尺、直徑五寸的木檑,還有以土混合豬鬃做成的長二三尺、直徑五寸泥檑,均釘有逆須釘,加上弓箭齊發,鮮卑騎兵估計傷亡也不少。
自然,堡兵也有傷亡倒下的,不斷被族人送下堡壘,交由下面的族人帶往別處去施救或安措,而堡下的人,已以年輕力壯的女人居多了。
本來防守甚是嚴密有序,但一個時辰過去,堡上漸漸有些手忙腳亂起來,忽然看到辛牧一揮手,原在堡壘上的壯年兵丁,忽然一擁下來三成,奔向牆壘下的一處,同時磚石泥土,也開始往那處運去。
碧落心中一緊,即刻衝到壘上,扶了堞牆往下一瞧,已失聲道:“是尖頭木驢!”
堡外,有十餘個龐然大物逼到了牆角,四周均覆了生牛皮,頂部則是生牛皮和粗竹片所制的皮笆,正是慕容沖入駐阿房後連夜命人趕製的尖頭木驢。
他深知以後攻取長安並不容易,特地抓了民間名匠和鮮卑巧手一起趕製攻城器械,尖頭木驢正是其中之一。碧落時刻在慕容沖身畔,見過圖紙,自是深知此類器械的利弊。
這種木驢車上為尖頂,坡度很大,以粗大木柱支撐,周圍襯以軟糙,矢石擊下,往往順著皮笆的坡度落下,威力大減;車的下部有四個路輪,可容十名士兵隱於其中,只要攻到城下,便可刀槍齊下,往下深挖地道,鑽過牆角,直達對方城內。
堡上堡下突然混亂,顯然是發現對方已經快將地道挖到自己堡內,分派人手堵地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