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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和流彩劍一模一樣的寶劍,自然只有慕容沖那柄飛景劍了。卻不知慕容沖如此心思縝密細緻的人,怎會將隨身寶劍給人偷了?
眼見碧落反轉身子,如一枚天青色的蝴蝶,翩然飛起,揚過一道如水般的劍光,迅捷刺向自己,楊定顯然有些出乎意料,一面凌亂地抵擋著,一面手舞足蹈地亂叫:“喂,喂,姑娘,我只是開玩笑,開玩笑而已……”
後庭花 十年心事十年燈(五)
“扔下寶劍!”碧落惱火地叫道。
在平陽太守府,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讓這人把慕容沖的寶劍給盜去了,那才是丟人丟到家了,她碧落也別想著並肩作戰恢復什麼大燕河山,自己拿根繩子吊死算了!
更讓她惱火的是,她發現這個“小賊”功夫著實不賴,眼見他抵擋的招式亂七八糟,隨時隨地都岌岌可危,偏又能在最後關頭化險為夷,還保持了他的嘻皮笑臉。
“喂,姑娘,你別發火啊!呵,你笑起來比發火好看多了!”楊定抽空還擊兩下,口中嘻笑,卻也覺這女子劍術真的不凡,若是不用上幾分力道,根本脫不了身。
碧落連出許多招,猶不能取勝,心下不耐煩,高聲叫喚附近的侍衛道:“來人!快來人!”
楊定不由叫苦:“姑娘,是英雄就該單打獨鬥啊!”
碧落惱道:“我不是英雄,我是女子!”
楊定笑道:“怪不得古人說呢,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碧落一直與優雅沉著的慕容沖為伴,身份特殊,武功又高,素來為部眾敬重,再想不出天下有這等嘻笑不羈的人來,只因猜度不出這人的來意,眼見他可能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一意只要喚來眾人相幫,先將慕容沖的寶劍搶下來再說。
楊定眼見四處果然奔來十數名侍衛,向碧落身後張望著,高聲叫道:“慕容公子,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麼?”
碧落忙回頭看時,卻是空無一人,才知中計;忙轉過身準備應付偷襲時,只聽“嗡”地一聲,楊定手中的寶劍已經飛出,晃悠悠插在自己跟前的糙地上。
“唉,就是要我的寶劍麼?拱手寶劍,以搏美人一笑,也是不妨啊!”楊定負了手,寬寬的袖子直垂下來,清俊的面龐笑意蓬勃,暖暖若春。
碧落見他那麼自覺放棄了寶劍,倒也詫異,當下依舊握了劍,逼住楊定,然後上前,拔出了那把寶劍。
劍才到手,她的臉色已有些古怪。
而楊定卻依舊站到刺槐下,抱著肩,溫和望著碧落,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碧落與慕容沖朝夕相處,一起練功,對飛景寶劍的外觀手感都是十分熟悉;但這把寶劍,乍看的確和飛景劍一模一樣,可細細瞧去,那色澤紋理分明有著細微的差別,其中最明顯的,飛景劍柄上,鑲著翡翠,而這柄劍上,鑲的是瑪瑙。
“這……不是飛景劍?”碧落吃吃說著,滿懷疑惑。
楊定笑顏大展:“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是飛景劍?這是我的華鋌寶劍啊!”
華鋌?
“怎麼可能!”碧落叫了起來:“這是古劍,不該只有一對麼?”
“不是一對,是三柄!”楊定樂呵呵道:“魏文帝的《典論》上記載得清楚,當時共築了三柄寶劍,一曰飛景,二曰流彩,三曰華鋌。我這把,就是華鋌劍。”
“華鋌……”碧落念叨著這個陌生的劍名,心裡忽然有些失落。
飛景和流彩居然不是一對。
卻不知慕容沖知不知道?竟從來不曾提過。
或者,是懶得提,覺得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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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飛景、流彩、華鋌三劍,出自曹丕《典論》:“選茲良金,命彼國工,精而煉之,至於百辟,以為三劍:一曰飛景,二曰流彩,三曰華鋌。俱長四尺二寸,重一斤十有五兩,淬以清漳,勵以,飾以文玉,表以通犀。”
後庭花 十年心事十年燈(六)
“華鋌劍,原來也是燕宮的?”碧落惘然問道。
楊定坦然道:“可不是麼!天王陛下將飛景、流彩賜給了你家慕容公子,後來又將華鋌賜給了我們北史大人。可咱們那位大人不喜歡華鋌劍,卻喜歡上了天王賜給我的赤宵劍,跟我交換了一下。”
楊定口中的天王,自然指的是秦王苻堅。
若論起苻堅雄據北方,早比之前稱帝的那些成漢、後趙、前燕等國的版圖不知擴大了多少,但他的國主之位,是在長兄苻法的幫助下,殺了不得人心的堂兄奪來的,因此去了帝號,自稱“大秦天王”,大秦國中的皇親高官,也從不封王,只封公侯。
秦王將華鋌賜給北地長史慕容泓,只怕多半是因為已將另兩把魏文帝所鑄的寶劍賜給了慕容沖的緣故,有心將這三把本屬故燕之東西,通過另一種方式還給慕容氏,以示君上恩典。
卻不知,慕容泓為什麼不要和弟弟一樣的寶劍,卻去要那什麼赤宵劍?
碧落本來覺得自己認錯了寶劍,把好人當了賊拿,頗有幾分內疚,可聽楊定口中,對苻堅頗是敬重,心下又是鄙夷。這人對亡了自己國家的秦王如此奴顏婢膝,未免失了熱血男子的英雄氣概,何況這人似乎也沒有貴族之後應有的高貴優雅,更是小看了幾分。
當下命了圍上來的侍從退下,自己將華鋌寶劍托起,送到楊定跟前,也不道歉,只淡淡說道:“得罪了!”
楊定也不以為意,笑著接了劍,依舊佩了,說道:“真沒想到,在下居然有幸佩到和姑娘一樣的寶劍,實在幸甚,幸甚!”
碧落哼了一聲,也不理他的胡說八道,卻終於想起了史書上提到過的佚事:“赤宵劍?是不是漢高祖劉邦斬蛇起首的那把劍?”
魏文帝的《典論》她不感興趣,但慕容沖志在天下,她跟在身後,自然對這些開國皇帝的佚事多有了解。
楊定依然抱著肩,倚著樹,不屑般笑道:“劉邦起事到現在,已經隔了五六百年了,誰知是真劍假劍?我瞧著那劍也尋常,遠不及這把用著順手呢!”
這人被碧落幾番冷落誤會,卻是笑容不改,襯著他杏子黃的衣衫,連落葉輕舞,都似多了幾分婀娜之姿。
碧落卻懶得多看他一眼,心中只暗想著,只要慕容沖的劍和她的像一對兒就成,旁的劍在誰手裡,應該也沒什麼重要。
算算他和高蓋談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差不多該結束了,心中牽掛,遂略欠了欠身,說道:“楊公子請自便吧!小女子還有事,不奉陪了!”
楊定站在刺槐樹下,眼看她揚長而去,忙高聲問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碧落明明聽見,只想著他也有柄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劍,心下便老不舒服,再也懶得回答一句了。
楊定想著這場莫名其妙的打架,自己搖頭笑了一笑,眼見此處甚是空闊,遂也拿了華鋌劍,屏聲靜氣,揚劍而舞。
劍在手,他那略顯輕浮的笑容頓時收了,眉宇間便現出種糙原奔馬般的灑脫不羈來。
仇池楊氏的後裔,本當是天下最縱肆豪慡的英武男兒。
桂枝秋 西風紅葉汾江冷(一)
碧落去探慕容沖時,卻見他還和高蓋在書房中密談,只得悶悶離去,轉而到慕容沖房中為他整理房間。
十年相處,慕容沖自是沒有當她是下人看待,甚至專門遣了一名侍女服侍她,可慕容沖的飲食起居,點點滴滴,還是由她親自過問打點,慕容沖似也早就習慣了她的照顧,偶爾令她出去辦事,回來後她總聽得侍女悄悄告訴她,公子依舊如她在身畔一般,一天好多次地叫著,碧落,倒茶;碧落,磨墨,碧落,我們去練劍……
總要等發現是別的侍女在一旁侍奉,方才記得,碧落被他遣出去辦事了。
府中下人,早將她視作女主人。
雖然慕容沖從未有過表白,也從不曾說過娶妻納妾的話來,碧落也相信,自己在慕容衝心中,必定是特別的。
背負了太多的家國之恥,慕容沖素常溫雅的笑容背後,隱藏了太多的心事,常讓碧落看不清,看不透,即便近在咫尺,也有種抓不住的忐忑。
當有一天,他為自己報了仇,滌盡家國之辱,必定可以露出純淨無憂的溫暖微笑,向碧落舒展他的雙臂吧?
純淨無憂的溫暖微笑……
碧落想起了楊定的笑容。
那個年輕男子,真是個愛笑的人,即便給碧落誤會了,還能從頭到尾都保持著那樣燦爛如陽光般的笑容,實在不像亡國之君的子孫。
報仇雪恥後,慕容沖應該也能那樣笑著,優雅雍容,並且溫暖明澈……
碧落想著,將幾枝新鮮的jú花,供到几上的刻蟲魚花紋的陶罐中,嗅了嗅那迅速蔓延開的清澀香氣,無意瞥一眼身旁的銅鏡,已見著自己的面龐。
雖是色若梨花,卻浮了一層清淺溫柔笑意,如同一枝白蓮,媚而不妖,連夜一樣黑的眸子,也閃出了星星點點接近璀璨的光芒。
那種光芒,叫希望。
前途雖是曲折,甚至緲茫,但至少,他們有彼此可依。
於是,碧落的笑意,愈來愈深,一對梨渦深深陷下,縱然不施粉黛,也是容色妍麗,風華傾世了。
慕容沖和高蓋談至夜幕降臨,方才出了書房,神情雖然保持著恬淡,黑眸中卻隱忍了幾許的黯淡和疲乏。
因知道苻暉一兩日要來,高蓋連夜便離開了平陽。
碧落陪著慕容沖送到二門外,看著楊定吹著口哨,嚮慕容沖揮了手,又友好地向碧落揮了揮手,方才含了笑,步履輕快地隨了高蓋而去。
“那人似乎認得你?”慕容沖微微皺眉。
“方才在院裡見過了,說是高蓋的義子,仇池楊定。”碧落自然不想他為那些閒事操心,笑著回答了,方才小心問道:“沖哥,出什麼事了麼?”
“沒什麼。”慕容沖揮揮手,轉身回到臥房,卻叫人送了一壺酒來,坐在榻上,一尊接著一尊,緩慢卻不間斷地喝著。
碧落侍立一旁,看著這男子的眼眸越來越幽黑,眼圈卻越來越紅,不由得手足無措:“沖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桂枝秋 西風紅葉汾江冷(二)
心底再痛再傷,慕容沖從來都不肯輕易流露出半絲的脆弱,優雅寧和的得體笑容,永遠將所有的心事成功地掩埋著,幾乎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只是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落難皇族,早已習慣了隨遇而安,徒長了一副俊美出眾的樣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