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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有些透不過氣來。
“快,快救她!”苻堅將碧落交給一旁的宮女,自己立起身來,踉蹌衝到窗前,推開窗戶。
夜雨夾著冷風撲面過來,打得臉上簌簌地疼,卻打不去那種如在夢中的錯覺,連心口都開始被雨水拍打得抽疼起來。
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在東堂把那暈倒的少女抱起,對著死去的兄長,痛哭失聲……
耳邊那清泠泠的笑聲,到底是誰傳出?
銅雀台上的清河公主,還是東海王府的不言姑娘?
秦建元十八年冬,秦王苻堅兩位夫人慕容氏、蔡氏病逝。秦王為之輟朝三日,以妃禮安葬。
同月,張夫人因治理後宮無方獲罪,裁撤其統領後宮之權,並扣脂粉銀一年,以示薄懲。
始平公主苻錦兒,因母親猝亡受驚,自此一直在甘棠宮中養病,極少外出。
南陽公主苻寶兒,被張夫人約束在燕晴宮中,等閒不許外出,悶得無聊時,想把楊定抓去陪著練劍消遣,卻發現楊定已成了父親的貼身隨從,幾乎寸步不離秦王。
而碧落,有意無意間,一直病臥在紫宸宮,也不出現了。
對於二夫人的暴斃,素來平靜如水的秦宮之中,也由不得地暗流激涌。其直接後果是人人自危,橫豎後宮無主,自此便各閉宮門,連相好的宮妃之間也極少走動了,只有宮女內侍,在口耳交接之際,傳出各式各樣隱隱約約的猜疑猜測來。
“這再不用多說,一定是張夫人下的毒!可恨她巧言能辯,秦王竟然相信了她!”青黛如是講,將一碗人參燉雞湯送到碧落跟前。
碧落長發如緞,烏鴉鴉鋪展在枕上,好久才懶懶地坐起身來,那黑緞立時如明晃晃地流水,垂落在背頸部。她拍了拍病中蒼白的素顏,才接了雞湯,低聲道:“不過,張夫人推斷得也有幾分道理。她的確沒有……害死我們夫人的理由。”
據傳,二夫人逝後,秦王苻堅闖入燕晴宮,面斥張夫人無容人之量,暗害慕容夫人。
張夫人矢口否認,據理力爭,反稱是紫宸宮中有人要害慕容夫人,以嫁禍給她。
她指的人,自然是雲碧落。
她聽說了秦王苻堅夜遇碧落,推斷碧落因為即將得寵,才尋機嫁禍給她,並認為鮮卑慕容將碧落送來,可能也是別有居心。慕容夫人已經失寵,沒有了利用價值,因此碧落在慕容氏的主使之下,犧牲了看似尊貴的慕容夫人,以打擊一向厭惡鮮卑族的張夫人。碧落雖然中毒,卻不致命,也可以認作是故意洗脫嫌疑的苦肉計。
苻堅雖然疑竇重重,到底與張夫人相處了二十多年,設身處地為張夫人想一想,也覺得張夫人實在沒什麼必要,去下毒害一個失寵十年的宮妃。
他終究只是辦了張夫人治宮不嚴之罪,暗中令人繼續查著兩位夫人的死亡真相,而對外則宣布病逝,先將此事壓下來。
自然,張夫人說雲碧落害了慕容夫人,苻堅也是絕對不信。
碧落那樣拼死犯駕去請太醫,以及慕容夫人逝去後的痛楚,哪裡是能裝出來的?
何況苻堅才不過有一點意思流露,說得寵不得寵,顯然為時過早,就算碧落有異心,現在就殺了在宮中頗受敬重的慕容夫人,也說不過去。
因此,慕容夫人和蔡夫人安葬後,碧落依舊在紫宸宮中養病,苻堅三兩天內必來探望一次,甚至吩咐內侍總管,紫宸宮日常份例,仍按慕容夫人在世時那般一樣不許缺地供給。
也就是說,碧落雖是無名無份,卻成了事實上的紫宸宮新主人。
這一份恩典,碧落不是不怕,因而不能不病。
至少,秦王還算是君子,她病著,便不會對她怎樣。
當日慕容沖讓她前來,原是為了讓她侍奉秦王,並伺機勸秦王侵伐晉朝,以亂大秦朝政。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
二夫人甫才去世,苻堅便下令籌備軍糧器械,預備伐晉。
在苻堅下令之前,碧落便找到了慕容氏留在宮中的眼線,一個姓宋的內侍,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傳遞了出去。
再沒有人能動搖大秦天王的意志。
張夫人等已不敢相勸,其弟陽平公苻融再拿國內民心不穩,鮮卑西羌各有異圖的話來勸時,苻堅拂袖道:“若是慕容氏有異心,慕容夫人臨死,又怎會勸不要伐晉?”
直至她死去,苻堅才算能領會到她的好,黯然嘆息:“她……她完全為我著想,才會讓我不要伐晉;便如蔡夫人臨終時,會勸我伐晉一般。”
同時死去的兩位夫人,留下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遺言。
慕容夫人說,希望秦王不要伐晉,因為她希望他快樂。
蔡夫人說,她死不瞑目,因為不能親眼看到秦軍揮師南下,躊躇滿志地把晉都建康踩到腳下。
“去準備吧!”以勇於納諫聞名的大秦天王,從窗口望向南方那浩緲的天空,一揮手掌,第一次乾坤獨斷:“半年後,我們舉師百萬,攻下江東六郡!”
那麼,千載以後,青史濃妝重彩地記下一筆,曾經有一個氐族人建立的大秦,再創下始皇帝一統天下的神話。
那個氐族人的君主,叫苻堅。
他將用自己的能耐,向天下人,也向死去的兄長,和……不知身在何方的桃李夫人證明,氐人苻堅,是一代明君,一代豪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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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尋芳 桃李春風多少年(四)
苻融默然。
他依稀知道苻堅曾向一位求之不得的佳人,有過那麼一個誓言,氣壯山河的誓言。
既然兄長已經決斷,他再無選擇。
他只能幫他的兄長,完成他的宏願:一統天下!
“青黛,那位桃李夫人,究竟是怎樣的人?宮中有沒有什麼掌故留下?”
將雞湯喝完,碧落依舊坐在床上,一邊讓青黛為自己梳理長發,一邊擦試著流彩劍,問著青黛。
她不喜歡管閒事,但這位不知離開了秦宮多久的桃李夫人,的確正在改變了她未來的道路;她甚至早就改變了慕容沖和慕容夫人的生活方向。
如果慕容沖不那麼像桃李夫人,如果苻堅沒有將慕容沖留在宮裡,如果慕容沖不曾有過這麼一段令他抬不起頭的往事,今日的慕容沖,會不會要開心許多?即便有著報仇復國的心愿和夢想,至少也能和平常人一樣,安然地娶妻生子,不用夜夜驚醒,汗流浹背,除了恥辱和仇恨,再想不起其他。
那最後一夜,那雨中的擁抱,雨中的熱吻……
千重情意,萬縷柔思,欲訴無聲,欲遣無處。此恨竟無窮!
如今,輪到碧落了麼?
慕容沖對碧落和桃李夫人的相像,又了解多少?還是僅僅知道苻堅喜歡黑眼睛的女子?
敞開的窗戶,透過素白的帳幃,投下一束明亮的光影,房內那些平時看不出的細細灰塵,在那束陽光下顯然格外清晰,隨著微風的拂動,也正舒緩地舞蹈著,看來頗是扎眼。
“桃李夫人……”青黛手中的圓月芙蓉銀梳頓了一頓,明亮眸子也閃出困惑來:“我尋常也向那些老宮女打聽過,知道的人不多呢,不過傳言倒有不少。”
“什麼傳言?”
“說……這位桃李夫人本是當今天王的表妹,最初喜歡的人,不是天王,而是天王的庶兄,東海公苻法,就是今年在雍州造反的那個東海公苻陽的父親。據說也是個才華橫溢的將相之才,因為功高震主,被苟太后賜了一杯鳩酒,死得很冤。苻法死後,桃李夫人曾經為他披麻戴孝守陵三年後才入了宮,被封為桃李夫人。”
碧落點頭:“秦王能容她為兄長守陵三年,可見一定愛她至極,入宮後必定備受寵愛吧?”
“可不是麼?”青黛側過臉來,瞧了瞧碧落的臉龐,遂將她長長的發從中間分開,攏成一把,再向上挽起,再柔柔地旋了幾旋,用梅花玉簪固定住,綰了個半耷下來的墮馬髻,正與碧落略帶病容的氣色相配,才繼續說道:“宮中的張夫人、蔡夫人都是那時候進宮的,據說和桃李夫人很要好,桃李夫人善撫琴,蔡夫人工吹簫,而張夫人舞姿無雙,常一起在關睢宮玩樂。但天王最寵愛的,始終只有桃李夫人,那幾年,連正宮苟王后的昭陽宮,天王也是成年累月不踏足一步。”
“正宮……”碧落嘆道:“盛寵之下,必定暗伏隱患,危機重重。莫非這桃李夫人給苟後害死了?”
連於社稷有大功的王兄苻法都能被苟太后一句話賜死,更別說小小一名宮妃了。同樣姓苟,這苟王后,必定是苟太后的侄女,想來心狠手辣,也該是一脈相承。
“沒有!”青黛很快回答,疑惑道:“奇怪的就在這裡。苟後一系,本是大秦手掌重權的外戚,桃李夫人卻沒什麼背景,誰知她得寵那麼多年,苟後都沒能將她怎樣,反而是後來有一天……”
青黛頓住了話頭,呵了呵有些冰涼的手。
碧落眸轉流光,苦笑道:“死丫頭,待說不說的,還吊人胃口麼?”
“沒有啊!”青黛嘖一聲,苦著臉道:“不是我不說啊,實在是,沒人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
碧落撫一撫她那未經描畫依舊橫若遠山的眉,訝然道:“桃李夫人那天死了?”
“不知道。”青黛端詳著碧落綰好的髮髻,嘆道:“反正第二天,桃李夫人不見了,苟後死了,苟太后瘋了,不久也死了。宮中什麼流言都有。有人說,苻法沒死,回宮帶著桃李夫人逃了;又有人說,聽見桃李夫人在關睢宮哭了半夜;還有人說,苟太后是遇到了冤魂索命了,她年輕時,手段狠厲,害過很多人……”
碧落沉吟著,忽然打了個哆嗦,只覺月白的錦衾上,大朵緋色的薔薇,正將紅光一點點渲染開來,如血色般蔓延開。她抬起頭,望向青黛:“是不是,就像慕容夫人和蔡夫人死的那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