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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哄你……”
“好,那便沒哄我吧!”
只怕見了你的沖哥,還是把你的楊定棄在腦後。
楊定眸光柔軟而無奈,認命地閉上了眼。
至少他現在幸福著,對不對?
哪怕,這幸福根本沒有明天……
楊定在家中住了兩晚,便又回了軍營。
而直到此後,碧落等才從隱約的傳聞里,猜出楊定那日回府時為什麼臉色那麼差。
苻堅為嘉獎這次大勝,遷他為衛將軍,賞賜甚豐,同時下旨,所俘獲的一萬多鮮卑人,即刻坑殺,一個不留。
長安沒有多餘的糧食養俘虜,更不會有多餘的糧食養鮮卑俘虜。這一點,楊定自然也很清楚。
可清楚歸清楚,眼看著自己抓的一萬多鮮卑人被活埋,楊定同樣悲哀沮喪。
他的觀念里並沒有明確的五胡之分,卻很明白,那一萬多毫無抵抗力的鮮卑人,同樣一個個有父有母,有妻有兒……
他一心想要天下太平,天下卻越來越不太平;他想逍遙度世,與人無爭,卻在官場之中越陷越深;他想圓滑處世,嬉笑人間,卻一次次被迫雙手染滿血腥,再也清洗不去……
西燕軍顯然聽說了自己同族被坑殺之事,進入五月,慕容沖親自率領大軍,瘋狂進攻長安城,幾度險些攻上城來。苻堅身披胄甲,親自趕到城頭督戰,楊定、竇沖等大將更是日夜堅守於城頭,寸步不離。
碧落、秦韻極不放心,一日數次令人前去打聽,卻連楊定的面都見不到,只知雙方都已殺紅了眼,矢石滿天亂飛。
西燕兵以雲梯、轒轀車、木牛車和尖頭木驢等早已備好的器械不間歇地日夜進攻;秦軍仗著長安城池堅固,也以檑木、狼牙拍、飛鉤、鐵撞木等物一次次擊退敵軍。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驚得普通老百姓家家閉戶,只有剛餓死了老人或小孩的人家,不時傳來斷續無力的哭泣。城內城外,已是屍積如山。
楊府派去問訊的侍從,見主母擔憂不已,便冒險接近城頭,倒是看到了激戰中的苻堅和楊定,卻被流矢射中,給人抬了回來。
“天王和我家將軍都無大礙,不過敵軍矢箭太過密集,似乎都受了點傷。”
侍從只敢對兩個大肚子主母這樣回報,實在不敢說,城頭上的眾將士,不論是天王大將,還是無名小卒,都已被飛來的亂箭射得遍體麟傷,鮮血淋漓。
直到五月下旬,西燕軍久戰無功,方才將主力軍隊撤回阿房城休養,只留一部分精騎兵,在城外窺伺時機,秦軍才算略鬆了口氣。
這日,碧落正盤算著應該已到了產期時,宮中忽然來了內侍傳旨,召新城公主入宮去住幾日。
秦韻納悶道:“姐姐,天王這時候叫你做什麼?難不成打算讓你把孩子生宮裡去?”
碧落不欲她擔心,摸了摸秦韻已頗是凸出的小腹,笑道:“大約因為楊定不在家,你也不方便,怕我在府中生產無人照顧吧?罷了,你好好養著,如果我真把小孩生在宮中了,到時派人接你入宮來瞧!”
秦韻吃吃地笑:“好姐姐,我可生小孩時你一定得回來,我怕得很,就擔心到時阿定沒空陪我,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碧落拍拍她的手,微笑道:“韻兒你放心,到時我和楊定一定都回來陪著你。”
她隨即上了宮中前來接她的輿乘,與笑顏如花的秦韻揮手告別。
可她再也沒想到,這已是最後一次和秦韻說話,最後一次聽到秦韻嬌憨無邪地喚她姐姐。
許多美好的夢想,原來只是鏡中花,水中月,有著泡沫般七彩繽紛,卻透明纖薄,輕輕一點,便碎裂無蹤。
紫宸宮中人應該早就接到諭令了,已經收拾得頗是整齊,不像許多時日沒有主人的宮殿,青黛更是換了件鮮翠欲滴的宮裝,歡天喜地將碧落迎了進去。
“公主,你可真狠心,答應了幾次帶我入楊府,都不叫人來接我!”
青黛一邊收拾著碧落帶來的行李,一邊笑著抱怨。
碧落入宮時常會遇到青黛,二人情誼深厚,青黛說了幾次,要出宮隨了她去。
碧落因與楊定關係微妙,恐他多心,雖是答應了,卻一直延宕著不曾付諸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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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細算起來,青黛是苻暉救了送入宮的,只服侍著碧落,並不是慕容夫人的宮女,如今碧落和楊定情感漸趨穩定,便是將她帶入楊府,想來楊定也不會有意見吧?
碧落想至此,遂道:“楊府未必有宮中舒服,但你若真的想去,這次我走時,你直接跟我回去吧!”
青黛這才喜笑顏開,轉而對碧落脫下外套後的肚子大感興趣,不時去摸一摸那高隆的腹部,無人時便嘻嘻笑道:“公主,你老實說,和楊將軍好了多久了?你這肚子,我瞧著怎麼像快到產期了?”
碧落成親才六個多月,按常理自然不可能這麼大的肚子。雖是青黛只是打趣,她還是漲紅了臉笑不出來,只嘆道:“妮子,忙你的去吧!”
青黛這才促狹笑著離去,依舊如碧落當日在宮中那般妥為照顧。
苻堅雖將她接來,卻連著兩日不曾來見她,直到第三日傍晚,才匆匆來到碧落房中,一眼看到她未及遮掩住的腹部,便皺了眉,屏退侍立宮女。
“碧落,產期臨近了麼?”
他徑直發問。
碧落難堪地點了點頭,低聲道:“應該……快了吧?”
苻堅嘆一聲,在房中踱著,道:“這還……真不巧。”
碧落疑惑道:“父王,怎麼了?”
苻堅遲疑片刻,坐到碧落跟前,低聲道:“慕容小賊現在用的是圍城打援的策略,大秦各方勤王援兵群龍無首,各自行動,不但救不了長安,反而白白地被逐一擊破。朕不想坐以待斃,打算去隴地籌集兵馬糧糙,到初冬時再回援長安。”
碧落一驚,脫口道:“那長安怎麼辦?何況從這裡到隴地,需要經過姚萇控制的渭北地段,只怕很危險吧?”
“留在這裡,一樣危險!”
苻堅琥珀色的瞳仁說不出是黯淡還是明亮,怪異地透明著:“朕只帶數百騎前往隴地,會留下五千精騎給你二哥,讓他避賊鋒芒,力求自保便成。他也是聰明人,應該……能吧?……慕容沖那小賊,哼,他想抓朕,沒那麼容易!”
碧落如若半身浸入冰水之中,剎那明白苻堅用意。
慕容沖緊咬長安不放的最大原因,便是想擒殺苻堅,最好是生擒到他,將當年的羞辱百倍千倍地奉還,以此洗涮自己所曾承受的屈辱。苻堅看穿他的用心,以他為君二十八年的尊嚴,只怕寧死也不願落到慕容沖手中,便寧可冒險出行隴地一試了。
可長安……
苻堅第二子太子苻宏,雖然頗有幾分才幹,又如何能與苻堅相比?
苻堅困守長安尚幾度岌岌可危,苻宏又有什麼能耐在大敵環伺中堅守到初冬?
許久,碧落才艱難開口:“父王召我入宮,原想我一起隨行隴地麼?”
苻堅點頭道:“此去隴地,必經五將山。朕打算去那裡瞧瞧……瞧瞧你的母親。哎,可憐你這孩子,大約也一點也記不起她了吧?朕真想帶了你一起去。”
碧落沉默片刻,答道:“若是安定些,我讓楊定陪我去一次吧!現在……我哪裡也不去。我要等楊定回來。”
“你要等……楊定回來……”
苻堅好象有點冷,居然哆嗦了一下,半晌才低了頭,避開碧落的眼睛,輕聲道:“好罷,橫豎你現在沒法遠行,就呆在宮裡吧!楊定……那孩子又玲瓏,又聰明,吉人自有天相,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他猛地立起身來,道:“你……你好好養著吧!朕明日便要離開長安了,去瞧瞧他們收拾好了沒有……”
碧落應了,送了他出去,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帶了幾分倉皇般疾速消失,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越來越重。
為什麼她覺得苻堅的決定,很不明智?出走隴地,可能遇到姚萇攔截,羊入虎口;可困守長安,同樣會束手就擒……
還有楊定,楊定怎麼還不回來?
他又玲瓏,又聰明,或者知道怎樣走出如今的困境吧?
第二日,碧落和太子苻宏等人送苻堅一行人出了皇宮,隔了好遠,都能看到南陽公主苻寶兒、始平公主苻錦兒探出馬車的車廂,憂傷而不甘地沖皇宮的方向凝望。
苻堅到底捨不得伴了大半輩子的張夫人,將她和她所出的苻寶兒、苻銑,還有失了母親的苻錦兒一起帶在了身邊。
此去山遙水遠,沿路險阻,與他同生共死的人,到底不是年少時那霧中花般的雲不言,而是踏踏實實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張夫人。
碧落悵惘地想著,再不知此後再見是何時,甚至……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回到紫宸宮時,她正覺走得乏了,要去歇息片刻時,青黛忽然沖了過來,一臉驚慌,叫道:“公主,天王……天王真的逃離長安了?”
碧落一怔,忙打起精神來,強笑道:“去搬救兵而已,誰敢動搖人心,說天王逃奔?待我稟了太子殿下,割了他舌頭去!”
青黛連連搖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聽得謠傳,楊將軍出了事,天王才對繼續困守長安失了信心。如今天王果然走了,難道……難道楊將軍被擒一事是真的?”
“你……你說什麼?”
戀香衾 蝶亂鸞孤晚風急(四)〖實體結局篇〗
碧落失聲高呼,眼前青黛俊秀的面龐一忽而放大,一忽而縮小,猙獰得有些不真實,讓她不由伸出手去,揪緊青黛的前襟,尖厲道:“你說,你說楊定怎麼了?出事?被擒?”
青黛眼見碧落神色大變,也驚慌起來,叫道:“我也是聽說啊!聽說慕容沖特別忌憚楊將軍,所以慕容沖以自己為餌,犧牲了不少西燕兵馬,將楊將軍和他的騎兵引入了早已布置好的陷馬坑中……楊將軍被生擒了……公主,公主,你說,楊將軍殺了那麼多鮮卑人,慕容沖會饒過他麼?慕容沖會饒過他麼?公主!公主……”
楊定,楊定……
一陣陣的昏黑之中,碧落的身體克制不住地往下墜,眼前的人影樹影卻開始往上飄,仿若要融入那陰鬱暗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