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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和高舉的燕軍纛旗和歡呼,是秦軍後方卷出的嘶殺聲,震天裂地,迅速撕開了被欲進不能的窘境緊緊困住的秦軍。
正如楊定所料,燕軍在前方堵路圍困,後方設伏截其歸路。雖有三四成的秦軍未及入谷,卻被燕軍攔腰斬斷,與困於谷中的主力部隊分割開來,主帥又困於谷中,想去前方相助,前方路途已斷,想往後方撤退,又怕擔貽誤軍機之過,猶豫之間,已有燕軍如狼似虎撲來……
後部受襲,且燕軍勢大,苻暉萬不敢在此時下令撤退,面對眾將驚疑猶豫的雙眼,他盯緊谷外那抹鮮亮如血的嫣然艷色,扯開嗓子高喊:“打通前路!殺!”
打通前路!殺!
前方是婦女,向秦軍哀哀求救的婦女;甚至有一部分已經被秦軍救出,正相扶相攜著站在路邊,感激泣零地望著救命的大秦軍隊。
她們還在堅信,天王的軍隊,能救她們,能救大秦,能救這病入膏肓的天下!
秦軍有片刻的冷寂,如有一道細細的北風,在暄鬧的風起雲湧中鋼絲般絞纏入五臟六腑。
可片刻後,人們聽到了楊定銳利如初硎之劍的嗓音:“不惜一切代價,打通前路,殺!”
幾乎出於本能的應和,秦軍中終於也涌成了一片疼痛的吼叫:“殺!”
那是滲透了窮途悲慟的吼叫,厲聲吞吐殺聲的男人們,眼中都已有了淚光。
曾經的堅甲利兵,面臨前狼後虎的困境,不突圍,便只剩了一條路:滅亡!
如果今日他們死了,這些婦女無論有沒有獲救,終究也會裹挾在兵亂之中,化為刀光劍影里的一縷縷無處訴冤的孤魂野鬼。
鴛鴦夢 何嘗並棲漾綠波(一)
如果今日他們不死,或者日後還可以救出更多的孤寡婦孺,期盼可能存在的未來的美好?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秦滅了,曾經的大秦子民,面對充滿仇恨的鮮卑鐵騎,命運可能悲慘得無法想像!
舍卒保帥,棄枝護本,正是兵法要訣。
楊定當先拍馬,衝到前方,一揮長矛,狠狠砸爛木柵欄,在柵中女子的驚呼聲中,將牛車挑翻在地,然後奔向下一輛……
馬蹄之下,猶傳來女子的絕望哭泣和悲慘淒叫,再有幾匹馬踏過,轉瞬便沒了聲息……
或許這種破開道路的方式實在太過吃力吧?片刻之後,楊定已滿身滿臉的汗水,揮舞長矛的雙臂麻木地只知挑起,落下,看到那斷手斷腳痛苦不堪的女子眼眸,更是木然地一矛刺下,正中心臟……
楊定的眼睛,漸漸紅了,如血光般殷冷地紅著;而天光卻漸漸地暗了,天邊的褚紅色,不再那樣的綺麗嫣然,如凝結了的血塊那樣,陰沉可怖,深濃處接近鉛色,也在鉛色里浮泛著鐵器沾滿鮮血的黑褐……
山間掠過肅殺的秋風,谷前,谷中,谷後,漫天是化不開的森寒殺氣,濃郁污腥……
眼前的牛車已越來越少,一輛接一輛牛車連車帶人被砸得粉碎,踩入秦軍鐵騎,生死訣擇前,再也沒有人猶豫半分,流著淚將自己想保護的人趕盡殺絕……
但楊定高舉著長矛的手忽然就頓住了。
不是猶豫,而是頓住,完全地頓住,連呼吸也已頓住。
暗淡的晚霞,忽然便另一抹明麗的亮紅映得亮了,迴光返照般掙扎,努力將那抹亮紅下裹著的蒼白耀出清絕幽妍的光華。
依然是牛車,卻用鮮紅的明錦圍了端端正正的幃幔,如同臨時搭起的小小祭台,被澆上了代表死亡的滿台鮮血。祭台上豎著大燕慕容氏高高在上的旗幟,旗杆捆縛著的,是個遍體紅裳的絕美女子。她唇邊塗了朝霞般明亮的口脂,卻掩不去那臉上木訥如死的蒼白,以及漆黑雙眼的空洞無神。
漆黑如夜的眼,傾盡所有的陽光和美好,都無法耀亮半分的眼!
楊定仰望著那個人,那張臉,那雙眼,喉中哽咽的一團便再也忍不住。
只在頃刻間,淚流滿面。
那被錦幔圍著的牛車之中,卻不是中空的,一排一排的弩箭,從錦幔的fèng隙處,迅速射出,毫不容情;剩餘的幾十輛牛車之後,已可見大隊的燕軍鐵騎,強弓利矢,嚴陣以待。
楊定的親衛已發覺主將的失神,匆忙趕上前護衛時,一根翎箭已疾飛而來,扎入楊定胸口。
緊隨其後的苻暉大驚,忙上前叫道:“楊定,你……你沒事吧?”
楊定胸口一陣刺痛,給苻暉和親衛一陣驚叫,這才恍然大悟,反手一拔,翎箭已被拔出。甲片處緩緩有血滲出,箭頭也有鮮血滴落,好在他穿著最好的鎧甲,雖中要害,卻被甲片消去了大半力道,入肉不深,倒也無大礙。
“我……我沒事!”楊定咧一咧嘴,自覺像是在哭了。
苻暉怒罵:“有事也活該!戰場上也能走神,你不該死,誰該死?”
楊定顫顫地一笑:“三殿下,你沒瞧出……那女子是誰麼?”
“是誰?”苻暉就著那霞光,琥珀色的眼睛咪了咪,終於認出:“是慕容沖那個叫什麼碧的義妹!怎麼成了這鬼樣子?得罪慕容沖了?”
他忽然揚起槍桿在楊定後背一擊,打得他一個不穩差點摔下馬去。
“楊定,你瘋了麼?”苻暉怒罵:“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打算憐香惜玉?”
揮槍和近衛一起擋落兩枚飛向楊定的利箭,他扭頭吩咐:“把那個女的先給我射死!加緊衝出去,沖!”
“不行!”楊定吸口氣,高喝道:“三殿下,那是你妹妹!”
苻暉一時坐不穩,也差點從馬上掉下來,揚臉向楊定怒斥:“你他媽的再妖言惑眾,動搖軍心,我現在就宰了你!”
楊定不再看空中那個毫無活人氣息的女子,振作了精神,和身畔的將士一起衝殺著,只在廝殺的空隙,才斷續說道:“碧落……是桃李夫人生的……天王遺落在外的女兒……殿下的親妹妹……”
天空徹底地黑了下來,似誰在說話間,便將一大塊的黑幕扯下,覆落在這個滿是血腥的戰場,將那谷前谷外混戰成的刀光血影盡數模糊成一團團的鬼影幢幢,鬼哭連天。
各式各樣的慘叫嘶吼刀兵銳嘯聲中,苻暉在顫抖地大叫:“不管是誰,擋我者死!擋大秦者死!”
有人在悲傷應和:“是,不管是誰,擋大秦者死!亂天下者死!”
血霧瀰漫,無數個冤魂在鄭西的上空扭曲著怪異的舞蹈。
而還在馬上的人,眼底只有鮮艷的血和森白的屍骨,早已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還活著,或者早就死了,無堅不摧的長矛利槍,只是夢裡虛幻的影子,便如那絕望的蒼白女子一般,是夢裡虛幻的影子……
鴛鴦夢 何嘗並棲漾綠波(二)
苻秦建元二十年八月,慕容沖與苻暉、楊定在鄭西交戰,大敗秦軍,苻暉、楊定俱受傷不輕,帶殘部狼狽逃回長安。
慕容沖遂率所部前往灞上,與高蓋、慕容永合兵,同攻灞上。苻堅第六子苻琳、前將軍姜宇領三萬兵眾在灞上抵抗慕容沖,全軍覆沒,苻琳、姜宇戰死。燕軍遂越過灞上,將二人首級高懸於長安城北門,繼而進軍西北,占據阿房城,與長安城對峙,伺機而攻取長安。
阿房城,便是當年秦始皇滅六國後所建阿房宮的故址。項羽攻占咸陽後,曾經火燒秦宮室,大火三月不滅。阿房宮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同樣被項王一炬付之焦土。此地處涇渭之間,原址方圓三百餘里,與驪山、咸陽相接,風光秀麗,故而自漢晉以來,歷代君王都曾在原址修葺離宮,重建城牆,只是規模已遠不如當年的阿房宮了。
此地離長安也很近,苻堅在宮中住乏時,也曾到阿房宮住過,甚至太監宮女,珍奇寶物,尚有不少留在此處。
長安城久經戰火,城池堅固,慕容沖也知一時半會很難攻下,故而一入阿房,便令人四處抓掠男丁,前來修建城池,同時設置明壘暗堡,預備秦軍來襲,卻在做與秦軍長期對峙的準備了。
阿房城中太監宮女,大多為氐人,慕容沖聽聞,自是不喜歡,隨即將他們遣送入軍營做那漿洗燒煮的粗活,另換鮮卑女子入宮來服侍。
此時當年被苻堅遷來關中的四萬餘鮮卑人,在三輔附近繁息生衍,人口已達四十餘萬。他們大多是鮮卑貴家子弟及婢僕,以降民身份入秦後,難免受氐人排擠,加之鮮卑人縱橫糙原時所遺留的一腔熱血尚在,所謂“鳥飛返故鄉,狐死必首丘”,無不盼著能迎回燕帝,重返關東故國,聽說皇太弟高舉復燕大旗,紛紛前來投奔,找些鮮卑女子入宮,自是不難。
那些宮女被押下去時,慕容沖聽得外面喧譁得厲害,喚人來問時,卻是有位宮女曾經為苻堅侍寢,不願受辱,趁人不注意時,跳入殿外清池中,剛剛被人救起。
慕容沖不覺冷笑:“他們氐人就怎麼高貴了,服侍我們鮮卑勇士,也覺得屈辱?難道活該我們鮮卑人受他們欺凌?把她送軍中去,讓我們的勇士教教她,怎樣做一個聽話的氐人吧!”
押送的親兵本來尚對這女子有幾分同情,聽慕容沖三言兩語,頃刻激起了怒火,連聲應命而去,殿外便傳來女子慘烈之極的掙扎和淒叫。
“苻堅的女人……”慕容沖依然一身潔白的素袍,坐於案邊,一手撐著如雪的容顏,輕輕地嗤笑,快意的嘲諷,怎麼也掩不住。
正心神大暢時,忽聽得一側的穿門旁衣衫悉索作響,忙回頭看時,只見碧落青衣蕭蕭,沉默地向後殿而去。
那日慕容沖拿碧落冒險,一方面打算借她略阻一阻秦軍攻勢,讓秦軍形勢更加不堪,另一方面則覺出碧落對楊定和苻氏情誼非淺,想由此讓碧落徹底斷了念頭。碧落所處的那輛牛車之中,有著燕軍最精勇的衛士相護,又只是露一露面,可確保她全身而退。但碧落自被他從牛車中放下,便一直靜臥在床,連話也不說了。這些日子慕容沖忙於征戰,一時無法顧及她,此時戰局稍穩,心中正記掛著,忽見著她,忙追了上去。
“碧落,還在生氣麼?”慕容沖將自己的披風解下,披到她的身上,微笑道:“瞧你,轉眼便是深秋了,怎麼也不知添件衣裳?”
碧落聽若未聞,也沒理搭在自己肩上的披風,由著那帶了慕容沖氣息的雪白披風,隨了她的走動,緩緩自肩上滑下,飄零在拼石的地面上。地面正飄零的紅楓葉,翻翻滾滾地,撲到了披風上,如雪地里滲入了新鮮的血,又似誰無瑕的肌膚,被扎了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