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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沖驀地將女子的話打斷,喝道:“你是碧落六七歲時便失散的奶娘,沒錯吧?”
他譏諷道:“什麼畏懼皇上天威,什麼罪該萬死,一套滑溜的話,可一聽就是皇家呆過的老人呢!你否認得了麼?”
奚氏打了個寒噤,放低了聲音:“公主昨天將孩子放到民婦這裡便走了,民婦……民婦委實不知她去哪裡了。”
“她很聰明!”慕容沖點著頭,嘆笑:“明明你在長安,她卻說到淮北去找你。好一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兵法學得還真不錯,不負朕教了她一場!現在,不會明著留在奶娘家,暗中跑去楊府家等她的好駙馬吧?”
“沒有……沒有……她,她沒去楊府!”
奚氏慌忙否認,又覺自己說得太肯定,顫慄著繼續道:“民婦……猜她沒去楊府……不知去了哪裡……”
慕容沖見她一臉慌亂,更知自己猜對了,頓時恨戾沖天,叫道:“你們這些賤民!碧落便是給你們煽動得只想逃開朕!來人,給朕……殺!”
手起刀落間,奚氏一家人,連同解事的小外孫,在驚恐中還沒回過神來,便發出了短促的絕望慘叫,身首異處。
“不要……”
奚氏瘋狂大叫著,避過砍過來的一刀,衝上去一把攥住慕容沖衣袖,罵道:“你這混蛋,你這惡棍,你這劊子手!碧落真喜歡你,才是瞎了眼!狗賊,狗賊……”
很亮的白芒閃過,很美,映著素月清輝,更如一道絕俗的白虹,迅捷落下,狠狠劈上奚氏肩頸。
奚氏嘴唇蠕動了一下,圓睜著眼,終於倒地。
她落於地上時,抱緊望兒的手腕才慢慢隨了她的死亡而放開。
望兒很不舒適地咿呀兩聲,算是哭過了,忽然仰頭看到夜空中的一輪皓月,頓時又咧開了嘴,舞著手足,穿著鮮紅蓮花肚兜的小小肚皮一吸一吸地動著,啊啊地笑了起來。
火把下,他的眼睛很黑,很黑,像漆黑的夜,偏又映了月光,很亮,很亮,像珍貴的明珠。
慕容沖舉起飛景劍,眼眶中漸漸溫熱。
曾經多少次,他在碧落的眼底看到了這種黑,這種亮?
“楊望笑起來很可愛,很漂亮呢!”
翠衣女子輕輕地嘆息。
飛景劍如毒蛇吐信,很輕巧地將那小小的身軀刺穿,很輕微的“嗤”地一聲,卻伴了聲悽厲悠長的慘叫。
慕容沖驀然回首,看到了碧落。
她的眼中只有黑,卻沒有亮,夢一樣的薄霧,牢牢吸附在她的眼珠上,揮之不去。
慕容沖呆呆地望著她,慢慢拔回劍,卻覺手中有點重。
低頭看時,那小小的嬰兒正粘連在他的劍上,睜著一雙黑眼睛,不解地望著他。
碧落直直地走過去,小心地捉住望兒的肩膀和雙腿,慢慢將他從飛景劍上抽出。
“望兒!望兒!”
她小心地喚,輕柔地喚,去摸他粉嫩的小小臉頰。
望兒粉嫩的舌頭卷了一下,唇咧一咧,圓圓的清亮眼睛慢慢閉上,再也不動彈了。
碧落腳一晃,已癱軟在地,冰冷的腿部立刻感覺到了溫熱。
她拿手一摸,摸到了奚氏還柔軟著的身軀。
“奶娘!”碧落輕輕地喚著,推了推奚氏的屍體。
慕容沖好容易重新持穩了劍,將滴著望兒鮮血的劍鋒逼向碧落,冷冷喝道:“起來,跟朕回宮!”
“行……還我望兒!”
碧落抬起眼,抱緊望兒的小小軀體,拄著流彩劍站起,黑洞洞的眼睛裡有墳間鱗火樣的依約亮光。
“還我望兒!”
她一步步向前走著,全然不顧慕容沖抵著她的飛景劍已經刺穿了她身上的鮮卑兵衣袍,刺入了她的肌膚。
慕容沖劍尖顫抖,然後後撤,連同慕容沖自己,都在往後撤著。
退了兩步,慕容沖垂下寶劍,望著依然逼向自己的碧落,忍耐不住地怒吼:“你還要怎樣?我可以恕過你的不忠,難道還要容你養著這個孽種?”
“孽……孽種?”
碧落停下腳步,怔怔地盯著慕容沖,忽然笑了起來:“是,連親生父親都說他是孽種,那他一定是孽種了……”
她退了兩步,迷惑地望著慕容沖:“可你為什麼殺他呢?你不要他,我養他啊!我……我只想好好把他養大啊!”
慕容沖脊背有道寒流竄過,所有的思維有瞬間中斷,然後便笑:“碧落,你瘋了,這小孽種……怎會是我的骨肉?”
滿江紅 書盡恨苦無人雪(三)〖實體結局篇〗
“他怎會不是你的骨肉?”
身畔的翠衣女子忽然笑了起來,快意得仿佛將天下握在手中的人是她。
碧落將頭轉向那女子,到底還有著一絲殘存的意識,終於將她認出:“青……黛?”
青黛微笑:“是我,公主。對不起,我向這位大燕皇帝撒了謊,不小心便把慕容望,說成了楊望。”
她轉過臉,開闔的絳唇如明珠般光潤小巧:“皇上,公主大約在去年八月間懷上了孩子,到今年五月足月生產。楊定對公主一往情深,為了讓公主保全名節,不惜擔了虛名,籌劃了這場假成親。……以楊定和公主兩個人的痴傻,只怕到現在還各不相擾吧?這孩子雖然很喜歡笑,不過眉眼俊秀,幾乎和皇上一模一樣,難道皇上沒發現麼?”
慕容沖喉嚨一陣陣地發緊,再不敢去看那個鮮血淋漓的小小嬰兒,只將顫抖著的寶劍舉起,逼向青黛,吐出的字似被拉成細細的一根線,怪異的嘶啞:“為什麼騙朕?你……是朕從小一手培養出來的,為什麼背叛朕?”
青黛笑容斂去,眼神也刻毒起來:“什麼叫背叛?什麼叫忠心?我和姐姐一個被你收養,一個被你搭救,都把你當作主人般侍奉著,可你做了什麼?姐姐為你寄身青樓,受人踐踏,最終卻被你下令滅口!這便是忠心的代價麼?我聽你的話,乖乖地混到苻氏內部,暗中監視保護雲碧落,誰知我監視她時,竟意外聽到她和楊定說起殺我姐姐的事來!我才知道我有多蠢,居然把仇人當恩人報答著!慕容沖,這世間,並不只你一人知道什麼是仇恨!”
慕容沖忍住自己的頭暈目眩,虛弱問道:“你姐姐……是誰?”
“石絳珠!一點絳唇如珠,搖落春光無數。雍州飄香院的石絳珠!大概皇上貴人多忘事,早將她忘了吧?卻不知,如今有沒有記住她了?被你害死的那個人,正在天上睜著眼,看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親骨肉!哈哈,哈哈……”
“你!”
慕容沖狂吼著,揚劍要刺時,青黛已退到青磚的牆邊,猛地撞上了牆。
鮮血如注流,翠衣染硃砂,月光一時都艷麗起來,緩緩隨著那女子的滑落而明晰地耀到地上。
“呵,呵呵……”
碧落沙啞地笑著,將嬰兒舉起,溫柔去蹭那快要冷去的小小面龐,喃喃念叨:“報應,報應啊……”
一步一挪,她緩緩往院外走去,灰色的染血的衣裳,卻是再艷麗的月色也照不出光亮的。
院外有衛兵飛快奔了進來,撞倒了雲碧落,卻一步不停,衝到慕容沖跟前,稟道:“皇上,尚書令高大人,和右將軍慕容大人,在……在楊府打起來了!”
“打……打起來?”
慕容沖失神的眼神毫無著落地飄來飄去,木訥問著:“為什麼……打起來……”
衛兵並未注意到慕容沖的異常,急急地繼續稟報:“高大人的義子楊定,給慕容大人逼得親手殺了自己懷孕的愛妾,然後……自盡了……”
“慕容沖!慕容沖!”
倒於地上的碧落忽然爬起來,慘烈地高叫著,拔出流彩劍,瘋了般砍嚮慕容沖。
那雙漆黑的眼,終於又有了旁的色澤。
那是……嗜血的瘋狂!
炫爛的鋒芒,映著顫抖的火光,一道又一道明紅如血的流光璀璨亮起,烈烈如焚,壓倒了所有的艷色露華,絕麗奪目,如迸盡生命中所有的熱量在燃燒著。
“保護皇上!保護皇上!”
親衛凌亂地叫著。
“啊啊……慕容沖……天啊……”
碧落瘋狂地喊著。
冰冷的刀鋒紛紛揚起,阻擋那紅了眼的蒼白女子。流彩劍卻前所未有的熱烈剽悍,泯不畏死地落下,又舉起,落下,又舉起……
護在慕容沖身前的親衛,倒下了一個,又一個……
刀光劍影下,傾城殊色的慕容沖長衣拂動,只是呆呆地站著,木然地站著,荒謬地看著眼前莫名其妙的瘋狂,莫名其妙的廝殺,以及莫名其妙的死亡……
苻秦建元二十一年,東晉紀年太元十年七月,秦王苻堅出行至五將山時被姚萇軍隊所圍,被俘於某處佛堂。
被俘之時,秦王神色自若,照舊傳膳用膳,不失帝王氣度。
同時,逃奔南秦州的太子苻宏被姐夫拒諸城外,其姐順陽公主拋家棄夫,加入娘家顛沛流離的逃亡隊伍,最後在無路可去時,歸降東晉。
東晉太元十年八月,姚萇派人勸說秦王苻堅交出傳國玉璽,禪讓皇位。秦王苻堅因自己素來待姚萇仁厚,卻受到這等凌逼,憤怒拒絕。姚萇親自找苻堅秘談,二人發生爭吵,不歡而散。有倖存的親衛隱隱聽到他們提到了死去的蔡夫人,以及蔡夫人的遺孤苻錦兒。
當晚,苻堅親手殺了自己的兩個女兒南陽公主苻寶兒及始平公主苻錦兒,他對張夫人說,絕不能讓姚氏凌辱自己的女兒。
第二日,姚萇聽聞此事,令人將苻堅縊殺。
隨行的張夫人和幼子苻詵,當即自殺相殉。
苻堅死時,姚萇所率的後秦將士無不為這位以仁治國的君主默哀。姚萇為安撫人心,隱去苻堅姓名,諡其為“壯烈天王”。
滿江紅 書盡恨苦無人雪(四)〖實體結局篇〗
孤身奮戰的苻丕守不住鄴城,幽州、并州的苻秦氐將將他迎至晉陽,繼位為帝,追諡苻堅為宣昭皇帝,廟號世祖,大赦,改元大安。
後燕國主慕容垂占據鄴城後,關東一帶,大部歸其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