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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暉拍案而起,怒道:“漢人,漢人便不是人了麼?咱們大秦已故的王猛宰相,百年來難得一遇的良相,不就是漢人?權翼也糊塗了,咱們要當心的,不是漢人,而是那些居心叵測的鮮卑人和西羌人啊!也只有父王,才有那樣的仁心大度,將他們像佛爺似的供著!依我說,只要依了王相的遺囑,將鮮卑慕容、西羌姚氏統統趕到鄉下種田去,別留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就天下太平了!”
涉及朝廷大事,眾人頓時緘默。
碧落聽他侵及慕容氏,自是不滿,冷了臉只作沒聽見,心中卻更是惱恨了;而釋雪澗只是垂眸望著青黛,輕輕嘆息一聲,掩不住的悲憫。
佛家講求眾生平等,當然不分種族,只是她縱受尊崇,也不過一介平民,此時再無她置喙餘地了。
楊定則依舊在喝酒,嘖然有聲,仿佛並不曾注意到苻暉說著什麼。
苻睿咳了一聲,笑道:“三哥,這也不算什麼大事,不必生氣。”
他扭頭吩咐苻暉的侍從:“即刻派人去權仆翼家告知此事,請他多多約束自己的部眾吧!至於那段氏塢堡,我們也不必理會,估計權仆翼定會妥善處理此事。”
一時侍從去了,苻暉方才面色略和,卻又沉吟道:“這些塢堡,在賊寇橫行的亂世,的確可保家衛國。但如今大秦安定,田疇修辟,倉廩充實,天下太平,若總留著,怕早晚要釀成以勢壓人甚至對抗官府的一方禍害了。再安定幾年,還是請父王將這些塢堡撤除的好。”
自西晉末年八王之亂起,天下動盪不安,群雄逐鹿,兵戈不斷,地方百姓為求自保,往往一族或幾族,聚眾而居,在周圍建起高牆堅壘,稱作塢堡。大的塢堡甚至有數千民眾之多,遇敵來襲時,則舉堡出動,共衛家園,頗有實力。但自前秦壯大以來,關中附近,的確少有戰事,苻暉為長治久安,起了裁撤塢堡的念頭,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再也不曾想到,這些他曾想裁撤的塢堡,日後為保大秦江山,多少子民為之流盡了最後一滴鮮血……
苻睿聽苻暉一直論著家國大事,令席上空氣大是僵滯,苦笑道:“三哥,這些事以後再說吧!只這女子怎麼辦?是不是遣她回家去?”
青黛聞言,一雙顧盼生輝的明眸,頓時滴下淚來。她伏地哭道:“民女因父母俱亡,方才依在堂叔家過活。這一回去,指不定又將我賣給別的什麼人家了!”
女冠子 乾坤清絕若有時(六)
苻暉也覺出自己談論的話題太過沉重了,遂笑道:“自古以來英雄救美,美人報答,大多是以身相許。五弟,我瞧你也沒幾房姬妾,不如就收了她在房裡吧!”
苻睿慌忙搖手道:“三哥,你還是自己留著吧。我……我……”
他覷眼望著釋雪澗,已是滿臉通紅,明明是寒意甚重的深秋,額上卻已冒出了汗珠了。
苻暉暗暗好笑,料著自己這個性情率真的弟弟,必對那釋雪澗動了真情了,也不忍再為難他,笑道:“罷了,我有了更好的了,倒也不要她。”
他惡意地盯了碧落一眼,說道:“便把她給了你做丫頭吧!橫豎都會在我身邊。”
說完吃吃地笑著,竟將碧落渾身的汗毛都笑得豎了起來。
慕容沖,慕容沖,他可知道,他已將她推到了何等尷尬的境地?
假如苻暉執意要她,從中作梗的話,只怕她連秦王苻堅的面都見不到,又談什麼相助慕容氏恢復河山報仇雪恨?
事實證明,碧落的擔憂並不多餘。
苻暉與苻睿等人分手後,徑帶了她和青黛回平原公府,安排了房間,又遣人送來許多的衣物和珠玉首飾過來,瞧模樣根本就打算將她長留府中了。
第二日苻暉趕早兒帶了楊定入宮見駕,根本沒理會碧落,仿佛篤定了她根本逃不出自己掌心一般。
碧落心知不妙,一早便起床來,由著青黛姑娘長姑娘短地喚著,為她收拾床鋪,整理衣裙,只呆呆坐在窗口,對著滿園秋色發怔。
苻暉的品味愛好,自是與慕容沖截然不同。園子裡幾乎見不到一株欺霜傲雪的jú花,連紅楓都看不見,大棵大棵經冬不落的青松翠柏,密密挨挨栽了滿園,幾乎連半點陽光也透不進來;倒是一帶圍牆,爬了些開著紫花的藤蔓,鬱鬱蔥蔥,頗具生機。
不過,時近初冬,jú園中的jú花,也該謝得差不多了吧?
她陪著慕容沖看了十年的花開花落,終於只剩了獨自一人了。
便如慕容沖,他應該也很孤獨吧?
他再獨自在jú園中傷神彈琴時,誰去安慰他?誰去握他的手?誰再用溫軟的笑容,低低地喚他:“沖哥!沖哥……”
仿若,有大片大片的雪白jú花瓣,在眼前柔軟地一條條垂下……
“碧落姑娘!姑娘!”
碧落忽然聽到有人驚慌地叫,連身體都在被劇烈地晃動著。
她忙著回過頭時,眼前有個模糊的人影。
她眨一眨眼,滾熱的液體迅速從面頰滑落,而眼前終於明晰起來。
是青黛,正擔憂焦急地望著她,推著她,一遍遍地問著:“姑娘,你怎麼了?怎麼了?”
她怎麼了?
她……她只是滿臉的濕冷而已。
那樣冷的風,迅速地將滾熱的淚水吹到冰冷,卻不知,什麼時候會將滾熱的心,也吹到冰冷?
青黛遞給她一塊帕子,小心地問道:“姑娘,你……你在想著什麼人麼?”
“沒有。”碧落忙擦淨淚水,強笑道:“嗯,離家久了,想家了。”
青黛仰起尖巧的下巴,眸亮如珠:“姑娘的家……在哪裡?”
家在哪裡?
碧落給她一問,居然一時答不上來。
惜分飛 秋霜肅夜數寒星(一)
她早記不得,自己原來的家在哪裡,父母又是什麼樣子。
她只記得,很幼小的時候,她住的地方很荒野,但奶娘待她很好。哪怕自己吃糙根,也一定給她遞一碗清粥,哪怕那粥稀薄得可以照得出人影,數得清米粒。
後來奶娘似乎攢到了不少乾糧,然後帶了她,走很遠很遠的路,遠到後來她回憶起來,只記得那長長而坎坷的路,仿佛通到天涯海角那樣走不完。
碧落問奶娘,她們這是去哪?
奶娘說,去長安。
碧落問,去長安做什麼?
奶娘說,長安,有她的親人。
碧落不明白。
她的記憶里,她唯一的親人,這世間唯一待她好的人,就是奶娘。
幾度,她們乾糧耗盡了,奶娘總將她安置在破廟裡,自己去打短工,或賣些一路攢下的繡品,換些吃的用的。
碧落也想去幫忙,可奶娘總不許。
她說,碧落不該為奴,不該為婢。
她隨身帶著一卷畫軸,總要油布仔細包著,偶爾打開看時,她會告訴碧落,畫中那個拈花而笑的盛裝美人,是她的母親,她半點也記不起來的母親。
可不該為奴,不該為婢的碧落,終究還是成了奴,成了婢,甚至成了被人****在溝渠中的小乞丐。
某一天,一隊亂軍衝過,碧落和奶娘失散了。
六七歲的小碧落,四處拉人詢問,問長安在哪裡,她要去長安,她要去找奶娘。
終於,有人帶她去長安了,可惜,卻將她轉賣給富貴人家為婢,那樣一個清靈俊秀的小婢女,在日漸繁榮的長安,還是值幾個錢的。
碧落記得奶娘的話,她不肯為奴,不肯為婢,一次次地逃離,一次次地尋覓,一次次地失望,直到遇到了慕容沖。
她這一生記得的親人,竟都和她毫無血緣關係。
“青黛。”碧落低聲道:“我的家,在平陽。”
有慕容沖的地方,就是她雲碧落的家。從她八歲起,她便已無可選擇。
青黛便握著她的手,輕輕的拍著,眼睛撲閃撲閃,睫毛如羽扇輕輕而憂傷地扇動著。
青黛年紀明明比她小,此時卻如姐姐般溫和待她,不由碧落又是尷尬,又是慚愧,低嘆了一聲,勉強驅趕了自己的煩亂心思,換了衣衫,提了流彩劍,自到松柏下練劍。
青石條鋪就的小徑雖是乾淨整潔,但松樹腳下,卻堆積了累累的陳年松針,踩上去松鬆軟軟。說甚麼青松不凋,可年復一年,不是一樣在風吹雨打下褪下了層層綠衣?
流彩劍舞,清光動影,頓為松林添了幾分光澤,便如黑夜的天空,被灑下了無數的明星,呈現的,是黑暗中的美麗。
只可惜,再無jú花飄香,再無楓葉飛舞,再無那人唇角含笑,彈一曲《高山流水》。
縱是摔琴絕弦,這一生,也是知己難求,落拓相伴……
慕容沖,慕容沖……
惜分飛 秋霜肅夜數寒星(二)
“劍法還不錯,以後我打仗,可以把她也帶在身邊了。”一旁的石徑上,忽然有人放聲而笑。
碧落一驚,劍一歪,狠狠扎在松樹幹上,卻扎得頗深,半天拔不出來。
抬眸,卻是苻暉,一身朱紅官袍,繡了熊羆山川,頭頂碧玉寶冠,負手立著,愈顯氣宇軒昂,眉眼高揚,笑容中不勝得意。
他的身旁,楊定也抱肩立著,依舊一貫的懶散笑容,似在用神色,附和著苻暉的得意,只是那笑容,似不若平時的明朗通透,明亮的眼睛也略顯幽黑。
看著碧落在用力拔劍,苻暉搖了搖頭:“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罷了,即便去戰場,也有我護著,不會讓你受委屈!”
他說著,已走到碧落近前,想去握住她的手,去幫她拔劍。
手指堪堪要碰到碧落手背時,碧落急急抽手,側頭瞪著他。那神情,仿佛才給逼著吞下了一條毛毛蟲。
苻暉的好心情忽然便給打擊得無影無蹤。
他抽出流彩劍,擲到地上,冷笑:“咦?你還敢給我臉子瞧?你以為你那個只會以色事人的沖哥哥還能護著你麼?別做夢了!他算是什麼東西,還真當自己是金鳳皇呢!在我父王面前,他只是個下賤的枕邊孌童;在我面前,他連只狗都算不上!”
他的手指差不多指住了碧落的鼻子:“沒錯,他上了表,說把你送給父王,可那又怎樣?我和父王說一聲,父王眉頭都不皺一下就把你給我了!嘿嘿,從今日起,你不過是我數十房姬妾中的一個而已!”
看著長長的劍穗在秋風裡亂擺,碧落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轉頭就走,居然連劍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