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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天涯淪落人,二掌柜本來也不願意主動為難春興班。可大掌柜催她好幾次了,讓她和戲班攤牌,她又能怎麼辦?
二掌柜面帶難色,紅著臉也得說清楚:「哎,大妹子,這也沒外人,我就直說,你別惱。」
「您說。」
「你這班子,戲碼沒問題,但是這做派……」
王雁芙聽了這話,電光火石之間一下全明白了,心裡「咯噔」一聲,臉色霎時鐵青。
二掌柜心裡不落忍,只得豁出去老臉,閉著眼,咬著牙,還是把話挑明白了:
「春興班裡儘是十幾歲的小伙子,正當時的好年紀,可惜做派太嚴整了。鏡兒胡同的風氣,不興這個。要留住客官上座,戲碼可以不變,卻得『粉』著唱。放開些,才討人喜歡。」
所謂「粉」,是梨園行一直禁而不絕的下作風氣。
說開了,就是要伶人把戲裡的事情,都往下三路上靠,要賣弄風情,扭捏作態地演。
譬如演《玉堂春》,戲文還是原詞,鑼鼓點也不用變,只需要台上這位旦角,把那苦楚男囚的身份拋開,只考慮玉堂春做伎子時的情態,扭扭小腰,拋拋飛眼,和台下時不時地勾搭著……
這種做派,行話就叫「粉著唱」。
若只是唱粉戲,倒也算討口飯吃的無奈之舉。可是那粉戲,唱著唱著,難免成真。自古以來,伶人微賤,任誰想玩弄上一番,都是輕而易舉的。
從前,在梨園行里,伶人和倡伎一度是不分家的。
到了如今,平州梨園的旦角,以陶大奶奶為首。她一向深惡痛絕粉戲和粉倡的風氣,專門把一出妖嬈放浪出了名的粉戲《醉酒》拿出來,改了不少身段,刪減了不少詞唱,化作雍容典雅的做派。
雖然陶大奶奶的改戲新風獲得了不少讚譽,可話說回來,平州城唱皮黃的,專工旦角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卻只有一個陶大奶奶。
那些懂得欣賞雅致情懷,為改戲叫好的人,也都是上層名流。而這裡,鏡兒胡同,是什麼新風也吹不到的地界。
王雁芙把徒弟當做兒郎,如今要她這般改戲,就是在提醒她,一入聚仙樓,春興班以前掙出來的乾淨名聲,就得撕毀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住所的。也不挑燈,也不叫人,就在漆黑的屋子裡呆呆坐了一整夜,無法可想。
她心裡的後悔,直把自己淹沒了。
「我不該苦留這戲班子,不該相信鞏季筠這惡霸,不該把徒弟們的身契收回來啊……」
「師傅,您怎麼了?為難得這個模樣?」
阿光自打知道鞏季筠有問題,這段時日分外上心,眼看師傅情緒不對,就趕緊去探問。
王雁芙看著得意弟子,心裡有苦說不出。
阿光就發急了:「師傅!無論如何,您跟我說!鞏季筠她難為您了?她到底要幹什麼?」
他三番兩次地問,王雁芙還是耐不住憤懣,說了個大概。
阿光聽了,嘴邊「嗤」一聲冷笑:「我還當她有什麼連環計,誰知道就是這麼個不疼不癢的餿主意!」
「這怎麼能算不疼不癢!」王雁芙心裡一震,「為師教你們,是想讓你們成名成角,做個正派的伶人。若只是為了一口飯吃,何必讓你們學到今天這個地步!」
「師傅,現如今,鞏季筠拿這些下作的法子,把咱們擠得沒有活路了。若她只是讓咱們粉著唱戲的話,那確實不疼不癢啊,總比大家伸脖子瞪眼餓死在她手裡強吧!」
阿光從前是最聽王雁芙的了,而且,他性子一向剛烈好強,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王雁芙聽他這通退堂鼓,簡直不敢相信。
「紅鵑!你說的是什麼話!」
阿光自己卻知道,他現在對周遭的看法已不大相同了。
從前,他覺得自己淪落入底層來,就該更加守節操,清清白白地過這一輩子。現如今,他知道這世上有個戲神仙,借著鞏季筠的手筆,在暗中隨意捏造編排他的人生,讓他所有的努力成了笑話。
他就覺得不值。
上次戲神仙說出「顧影」的名字,大約是顧影也在她的掌握之中。按著戲文的規則,旦角被辱沒了清白之後,生角才會出場了。
戲文的套路里,最好笑的是什麼?
同樣是守著不歸人,那倡伎出身的,反比良家的下場還要好些。
譬如那倡伎出身的玉堂春,在北樓里等著王景隆,沒有守住,被賣給了沈燕林。後來被勾了謀殺妻主的冤案,兜兜轉轉被王景隆親手審了一番,就此平了冤枉,妻夫團圓。
再譬如那丞相公子王寶釧,苦守寒窯,清貧度日整整一十八年。可等到薛平桂回來了,還得先懷疑他貪圖富貴回了娘家,又懷疑他和旁人私通,不守夫道,說了多少下流話兒,百般試探於他。
世情如此,人心如此,有什麼必要守呢?
阿光定了主意,雙眼直望著王雁芙的眼睛:「師傅,咱們春興班上下這麼多口子人,這麼多張嘴,若能唱粉戲就能活命,那就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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