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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她像是把心都掏出來了。說話的音調軟和極了,憔悴的臉上帶著一點淡淡的笑,給這個抹抹淚花,給那個揉揉腦袋,眼神落在每個人面孔上,捨不得離開。
第二天一上午,阿光都魂不守舍的,心裡總是隱隱約約覺得,師傅這次應官司的事有古怪。可究竟有什麼古怪,他又說不上來。
他最近總是想起,在他塵封的模糊記憶里,有誰曾經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有人在操控這一切……這世上之人,都是她的耳目……」
說話的人,聲音和面孔都不大真切,可它確實在,一直在。奇怪的是,他竟追溯不出這話到底是哪來的,是誰和她講的,他又是怎麼聽到的。
他原以為,那是自己小時候偷聽了家裡長輩談論政事,留下的印象。可他如今長大了,有些小時候的事已不記得,唯有這句話,在歲月的洗鍊里,越來越清楚。
尤其是到了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關口,他腦海里便有個人在輕聲說著:「只要改動一個念頭,便可以推翻世間許多因果……只能迂迴智取。」
奇怪的是,雖說這句話沒頭沒尾,卻最能讓他冷靜。
一旦想起這句話,他就覺得,自己還有好多事情沒來得及做,那說話的人對他懷著唯一的期待,和他站在同一邊。
他就知道,必須振作起來了。
阿光心思紛雜,在家裡待不住了,起身就往胡同口去,站在楝樹的濃陰下,往街上盼望。
「戲文里,金玉奴也是這麼盼望他的爹爹,可惜在門前遇見了莫稽。那廝心狠手辣,先拿情意誑住了玉奴,而後自己做了官,便要害他們父子的性命……」
他正覺得這個念頭不詳,卻也來不及甩出去。眼看一輛汽車停在面前,有利落打扮的女子走下來,替車中人開了門。
車裡下來一個女子,穿一雙嶄新的皮鞋,一條顏色一致的,領口敞到腰線的真絲裙。
阿光沒看清她的長相,就被那衣衫嚇了一跳,趕緊側過身去,挪開眼光。
不料那女子不肯放過他,倒和他打聽:「哎,那小哥!這胡同里可有個『春興班』?」
「您找春興班,有何貴幹?」阿光冷著臉不敢看她。
女子卻玩味地打量著他,口中悠然說著:「小哥,春興班的王師傅傷著了,現在人在洋醫院裡躺著呢。你若認得戲班的人,就過去捎個信兒吧。」
阿光聽得頭皮發緊:「我就是戲班的人。我師傅怎麼的了?」
女子挑挑眉:「被車撞了。」
「什麼車?」
「就我這輛車。」
「什麼!」阿光沒法冷靜了,「敢問小姐貴姓?怎麼和我師傅有了這種交集?我師傅現在什麼情形了?」
「敝姓鞏,在這平州城裡,也算是有這麼一位吧。」
「你就是鞏季筠!」
鞏季筠微微翹一下嘴角:「小哥是……」
她似乎完全忘了兩人在說什麼。
「我叫杜紅鵑。」阿光壓著心裡的火,低聲又問,「我師傅傷得怎麼樣了?您如何撞著她的?還請賜教下來!」
鞏季筠「嗤」地笑了一聲:「杜紅鵑,這名兒我仿佛聽過。你們唱戲的,說話就是有意思,還『賜教』?呵呵,我看你師傅就挺有意思,教的徒弟也怪好玩兒的。」
「我師傅,她怎麼了?」
「我不是說了?你師傅在我車前頭,我家司機一開車,這不就撞上啦?」鞏季筠依然帶著捉弄的笑意。
阿光攥緊著拳頭,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住動手的衝動,一字一句地問她:「那我師傅,是如何到了您的車前頭?」
鞏季筠揚揚眉,倆耳墜子隨著她一動腦袋,打鞦韆似的晃。迎著中午頭的大太陽,亮得人眼睛刺疼。
「哎唷,說起這事兒可真冤。我車出了法院,剛開到街上,你師傅可就竄出來擋在前頭。我這司機眼前一花,可不就撞上啦?我麼,就好人做到底,把她送到醫院去照看照看。」
她說起這事,止不住地嬉笑,仿佛看的不是別人的苦處,卻是什麼笑話一般。阿光見過戲台上多少惡霸,沒有一個比眼前這位更讓人心寒的。
他心裡明鏡似的:鞏季筠這一手,只怕是故意為之。
但他不能說,不能動,連發火都沒資格啊。
若他在這里鬧起來了,事情定然會鬧大。鬧上了報紙,鬧到了街頭巷尾的閒人嘴裡,不知道要嚼出多少種味兒來。
春興班的房子要沒了,衣箱頭面要沒了,人不能再沒了。
他強咽下屈辱,正要問一聲是哪家醫院,剛巧程萍從街上步履匆匆地回來。一見他,就緊趕幾步,衝到跟前了。
「阿……」剛一張嘴,只見有外人在,立刻改了口,「紅鵑啊,你家王師傅被車撞了!現如今在我們醫院躺著,傷得可不輕!我聽醫生說,性命倒是沒妨礙,可要保住兩條腿,只怕得要十幾塊現大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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