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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麻煩您報幕吧,我返一出《碧玉簪·三蓋衣》。」
「喲!顏夫人獨家的新戲!您有把握?」
「有!」
阿光將一朵絨花插在鬢邊,回頭淺淺一笑。
第87章 三蓋衣
(上)
三蓋衣一折, 是體現內心的戲。
角落裡的生角,在全戲中是女主,但在這一折里只是個擺設。全程由旦角的心理矛盾支撐起表演, 體現出人物的做派端莊,性格溫柔,態度隱忍。
這齣戲,阿光已經磨了很久, 卻從沒在人前露過哪怕一小手。今天初次亮相, 戲中人的一舉一動, 如柳扶風,端正穩重, 又有青年人的嬌柔彷徨。正是行當之中的分支「閨門旦」應有的做派,全然和歷經風霜的村女柳迎春不一樣了。
戲台上的「李秀英」, 娓娓道來,向台下之人細數著被妻主無故欺壓的不解,卻仍然忍著委屈和心酸,忍不住去望向睡著的人, 再向台下道出心中的思慮:
「我還是取衣與她蓋,免得我官人受寒冷……」
阿光抬起眼來, 望著搭戲的生角, 也望見了台下的顧影。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 只是望她這一眼,他心里忽然就跟著戲中人一塊兒委屈起來。
先是一股沒來由的酸疼, 就像那大江泛起的浪花一樣, 捲起千層高高的白沫, 拍打在他的心底。接著,那些戲詞, 說的,唱的,竟然不用他絲毫預備,也不用在記憶里取調。一字字,一句句,都不是背出來的,而像是早早就紮根在胸口,就在今兒晚上,這一開口的時刻,瘋長出無形的藤蔓,從喉嚨里爭先恐後地往外擠,擠到嘴邊,在舌尖上開出讓他驚惶失措的花朵。
沒人控制他,沒人。
但他怎麼覺得自己快要控不住場了?
他知道自己入戲太深了。因為在演戲的時候,他說出念白,就仿佛自己親身經歷過秀英被無故責難和折磨的過往。
他又學過整齣戲,知道秀英還沒有經歷的後續。
一旦譙樓打五更,「王玉林」醒轉過來,望著身上披著男子的衣衫,頓時橫眉豎目。
「無恥的賤人,你以男子衣裳蓋我身,要咒我一生功名不成就!」
妻主的打罵,倒還罷了。只是父親覺察不對,前來看望時,王玉林要當著兩家父親的面,再次羞辱他。等到母親從京中歸來,王玉林拿出書信和玉簪,母親就信以為真,抬手就打,舉劍就殺。
憑什麼?
憑什麼!
世人都說,男兒若不嫁人,終身無以依靠。
可是,若嫁給這樣輕信、暴躁的妻主,難道就有依靠嗎?
一頂鳳冠,一個輕飄飄、喜滋滋的下跪,難道就能將她做過的事一筆勾銷了嗎?
可若不接這頂鳳冠,我又往何處去?若不要這門婚事,誰又能答應?又有哪裡,能容我一己安身?
一句唱詞,縈繞在意識深處不肯消散——
「她是個惡毒娘子兒不願,管她狀元不狀元!」
那是皆大歡喜送鳳冠時的唱段,現在,他不能發出這句控訴。
一腔怨憤堵著胸口,聲調中帶出了幾分掩蓋不住的淒楚。情緒的共鳴越來越激烈,激得鼻尖微酸。他走了兩步,只覺得眼前一模糊,一顆淚珠悄悄滴落,在臉頰邊留下一點點的水漬。
風吹濕痕,微微一涼。猛然間,記憶再現了下一步。
耳邊,胡琴伴奏的當中,好像刮過藤條破風的聲音。他胳膊上平白地一疼,好像又挨了師傅的一記打似的。
「戲中人可以瘋魔,演戲者卻得清醒!把你這臭毛病給我收回去!」
師傅的怒斥,仿佛就在耳邊炸響。
師傅很少這麼生氣的。
都是因為他從小就善感,看到那戲文里的薄情女子和痴情郎君,就總是期期艾艾,把這種命運往自己身上套,幾乎把自己套成了戲中人。
其實他自己又有什麼故事呢?
不過都是跟著師傅學來的,在戲本子上看來的。
可他看了戲裡的人在笑,在哭,還是深深地感同身受了。念著戲詞,唱著曲子,就忍不住笑出來,或者掉下淚。王師傅一聽他氣息亂了,就知道又是真笑真哭了,氣得舉著藤條揍他,教他收斂。
多謝師傅。她把這些教訓深深地印在阿光的肌膚上,扎在記憶里,才能讓他在走火入魔的邊緣,及時清醒。
「冷靜!收斂!我是戲伶,不是戲中的人!」
抬手揚起衣角,腳下木蹺頻頻挪動碎步,人在戲台上一寸寸地橫移,挪動到「王玉林」身邊。在生活中,不過是將衣衫披上的簡單動作,在戲中卻能化為各種身段,舉手投足中,氣氛越加緊張。整個戲樓,都屏息看著他的舉動,鴉雀無聲。
終於,衣衫蓋定。
台上李秀英柔柔地鬆了一口氣:「蓋罷衣衫心安寧。」
胡琴靜默,阿光收了勢,這才覺得自己過度緊張了,胳膊和腳下都是一片酸麻。他打起精神,帶上一絲笑意,走到台前行禮。
台下頓時歡聲雷動,叫好不絕。
顧影在台下跟著鼓掌,叫幾聲好。眼看阿光去了後台,指使手下的警衛去買個花籃,自己就繞到出口去,坐在汽車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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